玉隐传

　　偷眼看玄凌，但见他面色温柔陶醉，仿佛要化在这美好的歌声里了。
　　歌罢，琴歇，陵容起身，玄凌弃了我抢步上前：“容儿有孕在身，就不要多动了。”
　　“谢皇上体恤臣妾。”陵容侧首，向玄凌身后的我瞧了一眼。
　　“鹂妃娘娘金安。”我微微福身，采芷采萱立刻扶了我的肘。
　　“原来是御妹来了，真是稀客。”陵容一笑，吩咐宝鹃宝鹊，“还不赶快上茶，看座！”
　　我在一棵紫薇树下坐了，手中擎着茶，看看周围尚不舍散去的三两只小鸟，笑道：“娘娘这里怎么这样多黄鹂？哦，是了，定是皇兄送的，只为博娘娘一笑？”
　　玄凌也不搭话，只是直直的望着对面锦簇的丁香花丛。我顺着他目光望去，一颗心不禁酸楚，有多久没见她了。
　　“眉儿，还不出来么？”玄凌的声音有些颤抖。
　　花丛后静谧了片刻，唯有花枝上的小鸟啾啾两声，似乎也在问——你还不出来吗？终于，纤白的衣影一闪，她走了出来。满头的青丝只用格子巾帼松松缠挽，一袭白衣素洁，只裙摆处落几瓣菊英。有风袭来，布衣飘动，恍然临风欲举。已是春日了，她的面容似乎还余着严冬的残雪，映着灼灼日光，略显苍白憔悴。她手上缠了一串紫檀佛珠，未知捻过了多少遭，一颗颗光华圆润。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有些离尘的飘忽之感，令人觉得疏远，可望而不可及。
　　在她身旁，彩月亦一身朴素布衣，抱琴相随。
　　“眉儿……”玄凌怆然唤了一声，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抢步上前欲扶，眉庄已然矮身下拜：“臣妾沈氏，叩见君王。”她声音平静，略带哽咽。虽同在这紫奥城，但已有数年之久，彼此不曾相见了吧。
　　“眉姐姐……”我亦站起来。
　　“眉儿，你快起来！”玄凌伸手去扶眉庄。眉庄只得在他扶持下站起身来，微显局促，“皇上怎么知道是臣妾？”
　　“宫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奏出这样好听的琴声？”玄凌痴痴道。他的手抓的那样牢，乃至眉庄几番用力，才退了开去，且收住仓惶的步履，尴尬躬身道：
　　“请皇上坐下说话，臣妾方能安心回话。”
　　玄凌依旧徒劳张着手，惊讶道：“眉儿，你此番出来，难道不想与朕摒去旧嫌吗？”
　　眉庄摇摇头，缓缓道：“臣妾与皇上不曾有过嫌隙。因且只因不悔夙愿，此生，臣妾终究无缘再侍奉皇上了。”
　　玄凌闻言，直如冷水泼头一般，踉跄着跌回了座位，喃喃道：“原来你今日只是为帮容儿才出来，并非是为了见朕。朕倒还怪着，你怎么突然改了心性。”
　　“皇上恕罪。”她苍白的脸上，微显愧色，躬身福了一福。“其实，臣妾此番出来，不止为了帮鹂妃娘娘，也是来见皇上最后一面，以了尘缘的。”
　　“最后一面，以了尘缘？”玄凌不胜惊愕。
　　“是。”眉庄肯定道，“趁着这最后一面，臣妾有身后事相求。万望皇上成全。”
　　“身后事？”玄凌越发惊愕，我心中亦然。
　　“臣妾近年来，身体觉得越发亏欠了，若有一日与世长辞，臣妾此身，不想葬入皇家陵寝，只想寻一方安宁净土，清净长眠。听闻南郊山下有一片菊花盛开之地，臣妾愿葬身在那里。”
　　我听得几乎痴了，耳听玄凌骇然道：“眉儿，你这是疯了，还是傻了。怎的这般胡言乱语……”
　　眉庄摇摇头，静静道：“臣妾没有疯，也没有傻。皇上听臣妾的琴声就知道了。这是臣妾此生最后一个愿望，还求皇上答应。” 她说着，便又福身拜下了，“若皇上不肯答应，臣妾情愿长跪不起。”
　　“眉儿，你这般厌弃朕吗？”玄凌失望道，“就连死后，都不愿与朕同穴。”
　　“没有。”眉庄只是泫然，“臣妾一直深感圣心仁慈，只是臣妾着实堪破尘缘，指望早脱苦海，到一派清净世界中去。若皇上肯念及昔日微薄情分，答应臣妾。臣妾纵死，亦感激不尽！”
　　我眼睛直直瞧着玄凌，不知为何，只盼他快些答应。玄凌沉吟了好半天，终于怅然道：“你若执意如此，朕如何不允呢。”
　　“皇上答应了？”眉庄喜出望外，叩头道：“臣妾多谢皇上成全！多谢皇上成全！”
　　我道：“皇兄口谕答应，只是空口无凭，需写个凭证给眉姐姐才好。来日也免去许多争端麻烦。”
　　“你这会子倒是细心。”玄凌苦笑，“也罢，君无戏言！准备笔墨！”
　　……
　　笔墨备下，玄凌提笔在手，略加思量，一挥而就。素签彤管绝情字，题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书罢忍痛搁笔，将那字简递于眉庄，自己却别过头去，哀声道：“怨卿六时勤勉，早证菩提！”
　　眉庄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信笺。眼泪已然簌簌而下，颤声道：“多谢皇上成全，此生与君情绝义难绝，有生之日，必为君早晚焚香朝拜，祈福安康！”
　　这一面真的是他们最后一面了吧。我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珠珠串串滚下面来。泪眼朦胧中，向眉庄使个眼色，她狠了狠心肠，退了三步，终究携着彩月无声离去了。
　　待玄凌转过身去，他面前只是一片渺茫花影，似乎并不曾有伊人为他驻留。怅然间，陵容已然拭去了满面的泪痕，上前扶住了玄凌的手臂：“皇上，臣妾在这儿呢。”
　　“容儿，朕是不是很差，终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朕吗？”玄凌哀伤难止。
　　“皇上很好，臣妾没有眉姐姐的慧根佛性，舍不得离开这皇上，也舍不得皇上赐予的富贵荣华。”陵容又坠下泪来，一面拭泪，一面吩咐宝鹃宝鹊，撤了笔墨，上了茶果。
　　两厢又坐定，我笑道：“皇兄何必伤感，眉姐姐自有她的归处。况且，虽然眉姐姐离开，鹂妃姐姐不还一如既往，陪在皇上身边吗？”
　　一语说的玄凌勉强带笑。君王，或许都是如此吗？我是困惑的。对于得不到的，总会最珍贵的，令人念念不忘。
　　却不知温实初何日归来，莫非他……
　　瞬间的出神，陵容笑指花间的鸟雀笑道：“皇上您看……”
　　玄凌顺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绮丽花间叶底，鸟雀来去蹦跳，啾啾和鸣，好一派旖旎怡人的风光，玄凌的面色舒展了些许，道：“恍似大前年的时候了，内务府进了许多百灵，是你进言，将百灵放养到御园竹林之中。朕每次经过，都觉心旷神怡，仿佛出世一般。”
　　侍女递过一杯莲子羹来，陵容接了，转到玄凌的手中，然后依傍在他肩头，妩媚含笑：“相比眉姐姐的遗世独立，臣妾的确像只依偎皇上而生的鹂鸟。皇上，臣妾现在的样子，可似小鸟一般，温顺可爱，小巧依人？”
　　玄凌不觉淡了几许哀伤，温柔侧目向她，道：“容儿从来都是这般温顺有礼的。”
　　“再有礼，皇上也视容儿如一只鹂鸟，能歌善舞，温顺服帖，闲时供皇上赏玩？”陵容含笑望着玄凌的眼睛。
　　玄凌蓦地微红了脸，微感不安道：“容儿不喜欢这个封号？”
　　“皇上赐的封号，臣妾怎敢不喜欢？”陵容只是微笑：“皇上且喝了这杯羹。”
　　玄凌依言，将绿盏中的羹汤端着一饮而尽，将碗递给了侍女。
　　陵容取了帕子，一面无心为他擦拭口角，一面道，“其实这封号于臣妾原也没什么，臣妾出身寒微，能有幸陪伴皇上多年，已是臣妾无上的荣幸。只要皇上喜欢，要臣妾永久作一只御前承欢的鹂鸟也是欢喜的。只是……”
　　“只是什么？”玄凌追问道。
　　“予泽一日日长大……”她曼声说了一句，接下来却顿住了，眼光向我这边扫了扫。
　　我望了望低头侍立在母亲近旁的予泽，似斟酌，似探寻道：“皇兄，历代妃嫔可有以鸟兽之名为封号的？”
　　“这，倒是不曾有过。”他倒是老实。
　　我略颔首：“鹂鸟温驯可爱，歌声动听，所以喜者常笼养嬉玩，愉悦逗趣。……皇兄自问，对安姐姐可是这样的情意？若是，如安姐姐所言，本也无妨。只是如今人人看得出皇兄厚爱二皇子。如今一日日长大，安姐姐家世略薄，本已遭浅薄之人诟病。若是旁人再说，皇子的母亲在皇上眼中不过是愉悦的玩物罢了，皇子当如何自处……”
　　一席话说的玄凌面色黑沉如铁。虽他已有几位皇子，但嫌长子予漓资质驽钝，已遣其出宫成家立室去了，二子予泽自幼聪敏，好学上进，如今渐渐长大，颇修成几分玉树临风的翩翩姿貌，在他心中地位格外看重，许是未来继承大统者，也未可知。
　　陵容缓缓起身，在侍女扶持下，拜在玄凌面前：“玉妃娘娘所言，正是臣妾所忧。臣妾封号已定，不好更改。臣妾愿求皇上为予泽择家世显赫者为母，以免来日受臣妾牵累。”
　　一旁予泽大惊，慌忙跪倒道：“父皇，儿臣如今只认生母一人，断不会为荣华权势改投他人。万望父皇恩准！”言罢，掩面泣汜不已。
　　“傻孩子，你外祖父为人构陷，蒙冤下狱。来日只怕要问斩的。母妃再无家世可依，你何苦留在母妃身边？”
　　予泽抱住陵容：“母妃这样说，当儿子是不忠不孝之徒吗？孩儿在母妃身边时日虽短，但目睹母亲为儿种种辛苦，孩儿还怎么能离去？”
　　她母子配合的倒好。我且静静看着。玄凌见这般情形，急不得也怒不得，顿足道：“这是做什么！泽儿，快扶你母妃起来，她身孕不稳，要好好歇着。”
　　“是！”予泽答应着，欲扶陵容，陵容却不肯起来，泫然泣道：“妾还有一事相求，万望皇上答应。”
　　“容儿你说。”玄凌倾着身子道。
　　“臣妾知道自己的名字，犯了皇上的名讳，可是毕竟受之父母。若随意更改，岂非不孝？还望皇上体谅，容臣妾改回原来的名字。”她无法说出更深的道理，唯有嘤嘤啜泣不止。
　　我心中暗恨甄嬛的阴险狡猾，略思忖一番，笑道：“皇兄，臣妹觉得韩愈的《讳辩》写的不错。不知皇兄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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