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七层塔大门紧闭，门上的一把锁随着门后人的拍打不断晃动。

　　贾温甩着手里的钥匙，冷笑：“回家？再不乖乖听话就等着下地狱吧。”

　　不料狠话刚放出来，贾温便觉得脑后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似的朝地面直直倒了下去。

　　王有才把手里的木头棍子一摔，蹲下去夺贾温手里的钥匙。

　　其他人想上前阻止，被王有才怒斥一句：“滚！”

　　大门轰隆打开，困在塔中的孩子们一拥而出，齐齐往朗月阁的出口冲去。

　　与此同时，后面的密林中。

　　尸首已经铺满了整个密林，连狗圈底下都是被啃剩的尸首残渣。即便如此，林子里还是有不少尸体正在挖掘中，方圆不到五里的密林，成了一座偌大的停尸场。

　　雨丝的潮湿气与腐臭味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股难以捉摸的味道。

　　江芷嗅觉本就比常人灵敏，这会子越发觉得臭不可闻，若非有李秾给的薄荷包顶着，只怕已经吐了好几回。

　　她伸鼻子闻了闻，忽然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左丘行俩鼻孔里都塞了棉花，闻言把棉花摘下来深吸一口气，摇头：“没有。”

　　赵贵东方俊杰也跟着闻了闻，爷俩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李秾仔细嗅了嗅，辨认片刻道：“好像是有一点。”

　　夹藏在雨丝和腐臭味里，不明显，但也不至于被完全覆盖。

　　江芷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但说不上来在什么地方闻过类似的，思忖了足有半晌，猛然抬头道：“石火油！”

　　答案一出，四下皆惊。

　　赵贵摸着小胡子犯郁闷：“石火油？这里？不大可能啊。”

　　这时一声嘹亮的“报——”由远及近传来，守在前面的随从回来，冲到赵贵跟前一个利索拱手道：“七层塔大门被人打开！然朗月阁出口却紧闭，弟子们乱作一团，请捕头下达指令如何安排他们！”

　　赵贵道：“想办法把门打开，让他们下山比待在这要强。”

　　下属得了指令，正要下去，赵贵在这时忽然想起来，问：“王昌均束手就擒了吗？”

　　下属面上浮现局促的神色，欲言又止地说：“人忽然不见了，其余兄弟此刻正在找。”

　　赵贵气不打一处来，眼睛一瞪：“不见了？那么个大活人还能说不见就不见？跟老子在这鬼扯呢！”

　　下属欲哭无泪：“是属下办事不利，捕头放心，我等马上就能把他带过来！”

　　江芷不爱看人吹牛，便将脸别到一边去。

　　雨丝从枝叶缝隙间一颗颗砸下来，浸湿了她额前碎发。

　　李秾想替她拨一拨头发，注意江芷的神情一滞，便问：“怎么了？”

　　江芷掀开眼皮，树下灯火中，瞳仁有些隐隐发颤。

　　“石火油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话音刚落下去，密林尽头忽地红光彻天，滚滚浓烟顶着雨丝拔地而起。

　　不知是谁吼了句“不好！那边失火了！”，所有人顷刻乱成一团，连赵贵都有了片刻的不知所措。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并且飞速下达命令，指出哪些人去前面疏散弟子，哪些人去救火。

　　下达第一个命令时无人有异议，下达第二个命令时江芷往前站了一步，说：“别救了，没用的，这火是靠石火油引起来的，遇风则凶，遇水则烈。”

　　赵贵咬牙：“那该如何是好！”

　　说话的功夫，火舌已经沿着密林东西南北四方燃烧起来，大有将他们困死在里面的架势。

　　远处隐有人的大笑之声传入耳。

　　王昌均置身密林边缘，脚边倒了好几只盛放石火油的空桶，手里举着火把，一边往点燃，一边大笑：“烧吧烧吧！全都烧死在里面！烧死了就死无对证了！烧吧！烧起来吧！”

　　俨然一副癫狂之状。

　　江芷听见风中传来的疯言疯语，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一双幽深的眸子看向赵贵，问：“赵捕头，你觉得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

　　赵贵想也不想：“那自然是活人！”

　　“好，”江芷说，“我们现在就冲出去，先把外面的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其他。”

　　她从不信有人在同时面对很多问题时能每一样都做到面面俱到，事实上，要想保全一样，就必须得舍弃另一样，否则，两败俱伤。

　　赵贵在火光中看着江芷，忽然发现这个孩子不仅聪明的不似常人，也冷静的不似常人，甚至冷静到近乎……无情。

　　她可以为了几百条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性命将自己置于绝境，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将自己的初衷弃之不顾，且没有丝毫犹豫。

　　今日，风大，雨大，雨会加重火势，风会把火舌吹向这座山头的任何一个角落。

　　换句话说，整个朗月阁都会在不久后被大火吞噬。

　　王昌均真是亲身验证了什么叫“狗急跳墙”。

　　赵贵望了眼满地的尸体，本在犹豫，直到听到前面孩子的呼救声，拳头一握，抬眼对江芷说：“听江大到家的！”

　　这时火还没有蔓延至整个密林，但四面八方的火势已经燃得不小。

　　就那么往外一冲的功夫，江芷的头发就被燃没了一缕，焦味萦绕在鼻尖，她闻着，觉得像烧焦的羽毛。

　　李秾和左丘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不仅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被草木灰抹得脏兮兮。

　　虽然很不合时宜，江芷还是笑了一声。

　　音量很轻，但被李秾听到了。

　　问她：“笑什么？”

　　江芷指着他：“像个要饭的。”

　　李秾一个鬼使神差，来了句：“要饭的你愿意跟么。”

　　当时不知哪个孩子尖叫了一声，江芷注意力全被吸去，并没有听到李秾说的什么。

　　前面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

　　整个七层塔，几百上千名弟子，哭的喊的打人的，什么状态的都有。

　　赵贵带来的人虽然不少，但要是管起那么多人，属于杯水车薪。

　　何况还有那些管事弟子在里面当搅屎棍。

　　无论官差怎么威逼利诱，刚被开过瓢的贾温始终油盐不进，守在门口铁青着一张脸，张口就是：“没有阁主的命令，在下不敢轻易开门。”

　　直到江芷赶来，把剑往他脖子上一架：“看看密林上头的黑烟吧，你们阁主已经想与我们同归于尽了，即便你再尽职尽责的在这死守，你们朗月阁也回不到当初，你也只会成为陪葬品死在这里而已。”

　　贾温被她说得一愣，抬头望去，果然看到雨色下的密林浓烟滚滚，浓烟下的熊熊大火，烫红了整个夜幕。

　　瞳仁颤了颤，一咬牙，说：“我开！”

　　朗月阁的三道门用的都是机关锁，一道锁十二个卡口，拨错一个就能改变里面的机关走向，从而变得更不好开。

　　和江芷过去遇到的天机锁有些类似。

　　门一开，所有孩子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纷纷尖叫着往外冲，哪怕外面还有两道门等着他们。

　　江芷站在最后，看着门开，看着孩子们往外冲，看着赵贵东方俊杰忙左忙右让孩子们跑慢点。

　　她嘴角往上扬了下，很小的弧度，继而，转身奔回火海。

　　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惊到了，李秾更是慌张大喊：“阿芷！你干什么去！”

　　江芷来不及回答他，一头扎进了燃烧的火焰中，背起其中一具孩子的尸首便冲出去，放到地上，然后再去背第二个。

　　能弄出来一个是一个，她心中如是想。

　　李秾左丘行弄清了她在干嘛，对视了一眼，二话没说也跟她冲进去背起了尸体。

　　后来人群里有一名苹果脸小姑娘无意转身，看到了那古怪的一幕，可很奇怪的，她没有感到好笑和莫名其妙，而是隐隐有些……悲壮。

　　有无数的人在往前跑，小春停在原地，即便不动，身体也被强大的力量往前推。

　　忽的，她翕动了一下睫毛，伸手用力推开前面的人，试图于缝隙中硬挤出去，如一条逆流而上的游鱼，目标明确，直奔大火熊熊的密林。

　　先是小春，过了不久又是一名弟子，随着时间过去，原本着急忙慌的队伍反倒缓慢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冲回火场去背起一具素不相识的尸体，冲出放下，再背第二具，直到火势大到再也没有人能伸脚进去。

　　江芷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她往里走得太深，吸入的烟气太多，人被呛晕了过去，是李秾把她背出来的。

　　江芷昏迷前的意识很模糊，她仿佛看到一个举着火把的老人在火中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喃喃自语：“我输了？我现在就要输了吗……”

　　那老人长什么样，江芷没看，她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了。

　　她在李秾背上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她师父为老不尊地对她说：“倘若有天我死了，最好一把火烧了，然后找个大风天把骨灰一洒吹到五湖四海，那才叫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呢，多痛快！”

　　事到如今江芷才发现，其实死不可怕，烧成灰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死得不明不白，尸体也没得不明不白。

　　她想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带这些人回家。

　　睁眼后人已经到了第二道门大门口，再往前走几步便是第三道门。

　　被李秾背着很舒服，但江芷还是想下去。

　　李秾感受到她动作，眉毛一紧：“想干嘛？”

　　江芷嗓子被烟熏得嘶哑，说话吐字艰难：“王有才……还没出来……”

　　朗月阁每个人都该死，换作任何一个人在里面被火烧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王有才不应该，他从不知晓实情。

　　李秾本想呵斥她“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能去哪儿！”，可等话到嘴边，喉结滚了滚，又变成：“我陪你一起去。”

　　当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烈火以摧枯拉朽的阵仗覆盖了大半个朗月阁。

　　大观台塌了，七层塔倒了，北山峰早成一片火海，半空中纷飞着灰白色的草木屑，乍一看，像下雪。

　　江芷好不容易才在残垣断壁中找到王有才。

　　王有才四处张望，步伐飘忽，眼里是种病态的茫然，差点就没躲开一块砸向他的屋檐。

　　江芷过去二话不说便拉起他的胳膊：“跟我走！”

　　王有才一抬腿，不料腿脚一软居然摔了一个踉跄。

　　江芷注意到他不对劲，迅速扶起来问：“你怎么回事？”

　　王有才揪着眉心，十分麻木的样子：“被张万两用迷药迷了，不过我反应得太快，晕倒之际先把他给揍晕过去了。”

　　醒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火。

　　江芷废话不说，拉起他便要跑。

　　王有才却撒开她的手，十分难以启齿地问了句：“江姑娘，你见我爹了吗？”

　　江芷眼神下意识瞥了眼已经燃成火海的密林，却点头：“见了，已经被人带出去了。”

　　王有才没说话，低了低头，由着被江芷拉着跑。

　　跑时扭头望了一眼密林的方向，眼眶通红。

　　夜风料峭，火势越发张扬，几乎跟着三人脚后跟燃烧。

　　好在三道门已经全部打开，三人畅通无阻，顺利跑了出去。

　　其余人都在外面等他们，出了第三道门便能彻底摆脱这个地方，江芷步伐加快，朝着门槛猛地一跃而出。

　　王有才却在这时松开了她的手。

　　在江芷转头错愕的眼神中，王有才笑了一下，脚步一动，一手扣上墙上的机关。

　　须臾之间，石门轰隆启动，而火苗，也蔓延到了王有才的衣角。

　　他知道他爹没出来，他也知道如果他不出来，江李二人的安危也会被耽误。

　　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出去的意义是什么，所以，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些枉死的鬼魂，那些还没重见天日的尸体，永远留在了朗月阁。

　　那不如把他也留在朗月阁，让他生生世世去给那些人赔罪吧。

　　“不要！”

　　石门合上的最后关头，江芷拼命想去把王有才拉回来，被身后无数双手死死抓住。

　　王有才从头到脚都被烈火吞噬了，但他仿佛不觉得疼，就站在那里看着江芷，和和气气道：“江姑娘，有才其实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王直，宁折不弯的直。”

　　“对不起啊，没能成为个好人。”

　　“别记得我。”

　　嘭地一声，门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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