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站在山风叶雨里的男人深而坚决的目光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点了点头致谢道：“有劳。”
　　其实，蔺逐今天带着阴阳来这里，还特意毫无芥蒂地说了这么一番话，一是因为他本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二便是希望阴阳能够通过和楚润的交情，助特别专案组调查一臂之力。
　　若是以前只是隐隐地担心面对非人类势力的敌人自身力量不够的话，现如今他其实更后怕的是来自于央京总府不曾明示的政治意味。
　　阴阳这话，显然是领了意。若是达成了这一重保障，他办起案子来也好稍微放心些。毕竟，他要的是真相。而他所想要的真相，很可能并不被总府所期待看见。

　　至此，如同一尊俊美的雕塑一般伫立在那里眺望许久的蔺逐终于挪动了脚步。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了阴阳的身边，面朝着眼前这一根雕刻着繁复花样纹路的图腾，定睛细看了遍，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他把东西完全拿出来的时候，阴阳只看了一眼，登时便愣了一愣，心头无端升腾起一股苍茫的悸动来。

　　那是一块像是令牌模样大小的东西，花色纹路看上去就是古木的成色，质地光泽却又像是玉石，也不知道究竟是由什么材质制成的，只是有心力的人光看上一眼，便知它不是凡品。
　　一块形状残破但品质感人的小令牌，两面皆是深檀色，不平整的边缘隐隐发着青灰，一面之上陈旧的朱砂半褪，苍劲有力地错落着刻着两列血字——
　　天地往归，来去可鉴。
　　另一面则整面都镌刻绘画着一种繁复精美的纹路花样，像是蕴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术法力量。如果有资历够长的巫族的长老在此，定会认得这是在巫族上古历史中出现过古法图纹。
　　——是来去鉴。

　　来去鉴——很久以前大巫神留给后人的圣器，能够和生死簿建立某种特别而微妙可控的联系，帮助世人辨别非人类的身份属性，感受气息踪迹等等。
　　具体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成效，还得在具体的情况里确定——圣器终究是圣器，但应用的环境、使用者的能力、自身力量的存余等等，都会对实际使用效果产生足够的影响。
　　更别有意味的是，来去鉴……是会择主的。对于不认可的主人，它是不会施展神通的。甚至，会自己建立联系，“不翼而飞”，再觅良主。

　　阴阳她已经许久不曾关注来去鉴的下落，未曾想到来去鉴竟自行在此时此刻再度现世，还接纳了蔺逐这么一位主人……
　　巫界。大巫神当年，是算到了什么，才有意留下来去鉴的？还是说，因为他留下了来去鉴，这才牵扯出某些事端恩怨来？
　　来去鉴低调隐世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央京总府的手上压着吗？如今看到事态不妙，才再度拿出来紧急应对？那么，央京总府又是如何确定，蔺逐会是那个来去鉴所愿意承认和接纳的主人呢？

　　蔺逐默然将来去鉴贴到了那大祭台的图腾之上，而后默念了几句什么便松了手，贴在图腾上的来去鉴毫无反应，就像是一块简陋朴素的磁铁一般，单纯地附在了图腾的表面。
　　不只是继承成为来去鉴这一任主人的蔺逐，连阴阳也知道这其中的玄机——来去鉴看似什么也没有说，其实又什么都说了。特别专案组中但凡用心接受了改组绝密暗中培训的，都应该清楚其中的缘由。
　　这里没有非人类力量前来留下的残留痕迹，但图腾之内仍然留有虞精一族当年阵法留下的封印与结界的运行力量。所以尽管来去鉴只是显得像一块普通的木简令牌，但还是能够不借助人力地附在图腾之上。
　　——这是一个仍然能够被启动使用、施展术法的大祭台。
　　这无疑是一份如山的铁证，证明着这虞之山中曾经长期定居着一群罕为人知的非人类族人的事实。

　　蔺逐望着眼前自然服帖地附在图腾之上的来去鉴，眸光微微闪烁，半明半晦间透露出些许思虑与忧心来。
　　他低低地开口，既是在与阴阳交谈，又是在与自己斟酌，声音严肃而沉重：“在方才有几个洞穴里，来去鉴有过反应。但是由于残留气息比较微弱，所以只是有所反应，但并未有确切的明示。”
　　这段时间里，有非人类上过虞之山，而且用过原先山民用作祭祀的洞穴。
　　那么……来人会是谁呢？是原来山民的后人，是杀害姚夫强的凶手，还是藏在更深处的牵涉在这诸多纷扰中的其他非人类？

　　人向来是因为未知与无能而产生恐慌与畏惧的心理，即便是心理素质强大如蔺逐，也耐不过看不破眼前这宽广无垠的关于非人类界的秩序法则。
　　蔺逐说罢，便伸出手稳稳地将来去鉴取了下来攥在手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来去鉴之上所书的“天地往归，来去可鉴”的残血朱字。
　　天地往归，来去可鉴……来去鉴，你的出现，到底是要告诉我什么？
　　蔺逐的内心，忽然觉得有什么在暗中蓄意酝酿与苏醒生长。他竟对再向前走即将面临的一切极为难得地生发了担忧与退却的情绪来。就好像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命中注定地要来了。

　　来去鉴是大巫神留下的圣器，绝非凡品，自然是有其大神通在的。
　　或许，她日后可以试着摸索了用用看，看看距离如今那么久远的大巫神当初究竟预料到了什么，为他们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又是否在这来去鉴其中为他们留下了指引的路。
　　阴阳淡淡地扫了来去鉴一眼，垂眸敛去内心无数猜测与打算的思绪。
　　“你觉得需要派人追查看看吗？”她闻言，淡淡地侧眸看他，问。
　　“查。”蔺逐的答案始终坚定而决绝，因为这是他骨子里便生着的病。他垂眸深深地望着手里的来去鉴，低声沉着笃定道，“尽最大的努力查。”

　　他深沉的目光转而侧眸落到了她的身上，神情认真而庄重，语气亦是极尽诚挚。他的人分明是冷硬的，可他沉厚冷静的声线里，却神奇地燃着暖暖的火苗，炽热而明亮，竟有几分感染似的醉人。
　　“我回去后安排人手专门组队上山探查，并且准备齐全立即提交向非人类界请求资料共享的申请——应阳，又要劳烦你动用下你能够动用的人脉力量了。”
　　“下来的案子，我查起来很有可能会与总府意愿相悖。所以——应阳，请你务必尽最大的努力，为特别专案组寻得楚润小姐态度鲜明的帮助与支持。”

　　蔺逐的话真的不能说的再明白了。
　　又一次地，阴阳为他越发直接大胆的宣告所愣怔。
　　看来昨天一整夜，蔺逐翻看仔细清楚了的，远不止是档案馆里关于虞之山的故事资料，更多的，是他接下来查案办事做到哪一步的计划与决心。
　　——他是真的想清楚，要大步地向前走了。
　　而她，代表阴界联盟在暗中帮助引导的力量，亦决定如他所求的那般助特别专案组一臂之力。都说神灵慈悲而薄凉，她也不好详细置评什么。至少——这一局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要对得起特别专案组的。
　　“好。”于是，阴阳如斯诚然地应允道。

　　“时间差不多了，该下山了。”蔺逐得到承诺，便顺手收起了来去鉴，“走吧。”或许这世间远比他曾了解的浩瀚宽广，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如今知道了，就算是山河永寂，高山仰止，冥冥之中还是有人在听他。
　　如此，央京总府的那一点掣肘便算不得什么了。当他遵循的是更高规格的秩序与法则的时候，即便是有人强说他错了，也终会有更高规格的秩序与法则为他作证。

　　阴阳随蔺逐走下了大祭台，似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平声幽幽道：“姚含睇与程慕兮小姐的母亲程慕予女士，差不多要着陆了。”
　　“负责与姚含睇交接尸体的是谁？惊风吗？”
　　“你想去？”蔺逐矫健的步子停了停，对阴阳的用意兼有几分确定与犹疑。
　　“想。我们现在回去，应该还赶得上。”上山慢，下山快。这个常理大家都懂。况且上山时他们为了查看洞穴，走的大多是平缓的绕路，下山若是小心地赶，为了速度快些自然是要走陡路的。

　　根据他们上山时间的计算，粗略折抵下山时间加赶回去的时间，应该是足够的。方才姚含睇也说了，接了机后会先回来一趟，让程慕予收拾安置好，再考虑怎样温柔委婉地将姚夫强突然离开的事实告知她，好让她接受之后再去特别专案组。来之前，她会提前给消息方便他们准备交接。
　　其实他们直接下山到他们家等会更快些，但亲人的私密时间仍然需要被尊重。所以阴阳说话提问的时候，有意地便把与程慕予等人会面的地点设定在了特别专案组。

　　蔺逐亦是向来都尊重当事人及当事人家属的，自然是听明白了阴阳的用意，欣赏之余，尚有几分疑惑。他也是直言不讳地问她：“应阳，难不成——你怀疑是亲人凶杀？你要知道，这个猜测不能够轻易地假定。”
　　蔺逐的话只说了半句，是界内都心知肚明的规矩。亲人犯罪不能够轻易假定，但如若条件具备，更加要大力搜查证据印证，不能够被混淆视听，马虎过去。

　　“不。”阴阳垂眸，快步走到了蔺逐的身边。
　　“我只是想保险起见，让来去鉴探一探程慕予的气息而已。”看看现如今理应将虞精一族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她，对于姚夫强的死讯会有何反应，来去鉴对她的身份气息又是什么反应。
　　“但当然，我不会排除亲人凶杀的可能。所以，更加要好好看看她们对此的反应是否合乎情理。”
　　而且……据她所知，到时候会有一出好戏。不亲眼去看看，阴阳觉得可惜了。但凡这样的戏码，背后都会牵扯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不知怎么的，蔺逐瞬间联想到了姚夫强与薛荔之间在业内曾经闹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结合与分手。
　　阴阳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想着要错过这关键的一幕，只是原本不知上山时间是否会耽误。只是这来去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倒是阴阳的话，无形之中提点了他。
　　既是圣器，自是要用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应将它也思虑进去才是。
　　蔺逐默了默，加大了步子径直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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