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瘾

　　许言午只待了一会，就和周新杨走了。

　　病房空了下来。

　　孟英声耳边只剩下仪器的滴嗒声，和自己有些急促的声音。

　　他躺在病床上。

　　觉得有点心慌。

　　他闭上眼，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护士叫醒的。

　　天已经彻底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护士问着他的感觉，顺手放下了小桌板，把营养师精心调配的晚饭摆在上面。

　　一小份鱼肉泥。

　　一团搅碎的蔬菜糊。

　　一碗寡淡的燕麦粥。

　　孟英声低声道谢，勉强撑起身子，他舀起一点送进嘴里，味同嚼蜡，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等护士出去，他立刻推开了盘子。

　　夜渐渐深了，病房的主灯被护士按灭，只留下一盏小台灯。

　　孟英声毫无睡意，他偏过头，怔怔地望向窗外。

　　西城是梧桐市重点规划的城市名片，有很多在东城不常见的，巨大的霓虹牌子。

　　它们太亮了。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就像他离家出走的那天。

　　那个雾茫茫的冬天。

　　孟英声原来不姓孟，也不叫英声。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了，他被爷爷奶奶交给妈妈，又被妈妈带着去了新家。

　　见到了“爸爸”和“哥哥”。

　　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比如饭桌上只摆着三双筷子。

　　比如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有一间卧室永远锁着门。

　　逛公园的时候，“爸爸”牵着“哥哥”的右手，妈妈牵着“哥哥”的左手，一家三口举着冰淇淋，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得针插不进。

　　有时候，孟英声会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隐隐期盼着他们能回过头看他一眼。

　　哪怕是骂他走得太慢。

　　可是从来没有。

　　一次都没有。

　　他每次都要看着他们走很远，才不得不迈开腿，哼哧哼哧地小跑着追上去，一把用力牵住妈妈的手。

　　“你看你们走得那么慢，我都要你们跑了那么久，还是被我追上了吧。”

　　没人捧场的赛跑。

　　得不到的回应。

　　孟英声乐此不疲。

　　好像这样就能挽回一点自尊。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追了。

　　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三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然后，他转过身，踏上了一条与他们截然相反的路。

　　孟英声突然想吃包子了。

　　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将孟英声从回忆里拉扯回来。

　　“您好，需要点什么？”店员客气地问。

　　孟英声下意识地想说“要两个包子”，手指在口袋里摸索，却只摸到粗糙的布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又看了看脚上那双可笑的塑料拖鞋，尴尬地摇了摇头。

　　“就看看。”

　　说完，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就要离开。

　　“哎，等一下！”店员突然叫住他，“那个……我们快要休息了，这些包子卖不出去的话，只能处理掉，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不要钱。”

　　孟英声一愣神的功夫，店员已经麻利地用纸袋装了好几个包子，隔着柜台递了出来。

　　带着温乎气的包子香气扑鼻，孟英声扭捏地接住了。

　　“谢谢。”

　　“这么晚了，医院还放病人出来？”店员好奇地问。

　　“已经好了，”孟英声低声说，“不住院了。”

　　店员打量着他苍白的脸，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不去医院，你去哪儿啊？”

　　“回家。”

　　“哦，住附近啊？”

　　“东城。”

　　“东城！”店员吃了一惊，声音都拔高了，“有人接你啊？”

　　“没。”孟英声摇摇头，“我自己走回去。”

　　店员瞪大眼睛：“你认真的？”

　　孟英声只是扯了扯嘴角：“对呀。”

　　店员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一拍脑袋：“哎呦！我得上个厕所！哥们儿，帮我看会儿店行不行？就五分钟！”他不等孟英声拒绝，又补充道，“算帮我个大忙！”

　　孟英声看了看手里的纸袋，点了点头。

　　店员一走就是小半个小时。

　　孟英声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将一个小时。

　　起初只是微微发酸的脚踝，到后来开始隐隐作痛，继而变成一阵阵钻心的钝痛，顺着小腿漫上来。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店员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鬼一样的孟英声，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坐着等啊？”

　　孟英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虚：“我……我腿脚不太利索，怕万一有顾客来问什么事，坐着起来不方便，耽误了。”

　　“你……哎呀，真是……”店员一时语塞，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赶忙扶了他一把，“行了行了，你快别站着了。”

　　孟英声借着对方的力道，稍微缓了口气，轻声道：“那……我走了。谢谢你。”

　　“走吧走吧，”店员连连点头，随即又补充道，“哦对了，我给你叫了辆车。”

　　“车？”孟英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啊，”店员指了指门外路边亮着“载客”的出租车，“我跟师傅说好了，直接送你回东城，赶紧上车吧。”

　　孟英声立刻拒绝：“不用，我……”

　　“车费我已经付了！”店员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不退不换的！你快去吧，别让人师傅等！”

　　他半推半劝地把孟英声送到门口，果然有一辆出租车在等了。

　　也不知道店员和司机说了什么，总之见到孟英声出来，司机下了车，主动给他拉开了车门。

　　店员又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纸币，塞进孟英声口袋里：“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儿，万一不够呢，这钱拿着应急。”

　　“哥，我……”孟英声喉头哽咽，后面的话堵着说不出来。

　　“没多大点儿事，回家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好了！”店员拍拍他背。

　　孟英声晕晕乎乎地坐上后座，直到车子缓缓驶离路边，才猛地回过神。

　　他慌忙转过身，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冰凉的车窗玻璃上，急切地向外望去。

　　那个年轻身影还站在原地，正笑着冲他用力地挥手，嘴型似乎还在说着“再见”。

　　孟英声的鼻腔猛地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车窗按钮，玻璃“嗡”地一声降下。

　　夜晚微冷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孟英声探出半个身子，也用力地朝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挥动手臂。

　　他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他怕一开口，就哭得收不住声。

　　便利店的包子味道其实很一般。

　　面皮有点厚，肉馅也很小，但这并不妨碍孟英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几乎是两口就解决掉一个。

　　黑暗的房间里，他没有开灯，只是坐在床沿，机械地把包子塞进嘴里，把两边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

　　像只松鼠。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魏莱和时艺昕，想着周新杨和许言午，想着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直到咽下最后一个包子，他决定什么也不想了。

　　孟英声拿起旁边的矿泉水瓶，仰头灌了几口，然后，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他摸到枕边那块冰凉的老年机，按下了开机键。

　　周新杨的电话几乎是在开机瞬间就打了进来，孟英声想也没想，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然后他熟练地输入了一长国际号码，心里默默计算着时差，按下了拨通键。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终于，电话被接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喂，谁呀？”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又问了一声：“喂？”

　　孟英声猛吸一口烟，把状态提起来：“爷爷！”

　　“呀！声声！”那边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絮絮的，“哎呦，人家给我的这个手机，我老是搞不明白，一堆号码，也认不清谁是谁……你好久没给爷爷打电话啦！吃早饭了吗？那边天气冷不多穿点衣服啊！学习是不是特别累啊？别担心爷爷，这儿的外国医生说我恢复得挺好，很快就能回去了！”

　　“嗯，起床啦，正准备去练功呢。”孟英声不嫌烦，一句一句认真地回应着，“早饭吃过了，吃的包子。衣服穿得可厚了，特别暖和。爷爷，我拿奖了。”

　　“啊呀！啥奖啊？我孙子这么厉害！”自豪的声音。

　　“是国家级的奖，第二名。”孟英声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孙子！我孙子给我打电话了！我孙子拿大奖了！国家的奖！第二名！”爷爷的声音远了一些，显然是在对周围的人炫耀，过了一会儿，声音又贴近了听筒，“声声，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你给自己买个蛋糕吃，啊！买最大的！别舍不得钱，听见没？”

　　“我不想吃蛋糕，”孟英声拖长了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想吃面条，爷爷你给我做的那种。”

　　“肉丝面。”那边应下来，笑得很爽朗，“等爷爷回去！爷爷回去给你做！”

　　“等你回来那天，我去接你。”孟英声向后倒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语气认真起来，“我攒了点钱，我还有奖学金，到时候我带你去西港，那里不冷，我从西港租一个大房子，我给你养老，爷爷。”

　　“爷爷住哪里都行！”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开怀，“声声，你是瘦了，还是胖了，爷爷看不见你，光猜也猜不准。”

　　“胖了。”孟英声笑着回他，“胖了好多，以前的旧衣服都穿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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