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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二)
黑板上的倒计时牌擦了又写,写了又擦,数字由三位数,到两位数,再到个位数。每个人都在做最后的冲刺,想在入考场前再多记几道题。
考试就明天。秦思娴最后检查了遍准考证,身份证和带的各类文具。教室的广播突然“沙沙”响起。众人抬头。李宇来了句:“又有人要喊楼吗?”
高考生堪比国家级保护动物。在高考前一礼拜,老师不骂了,家长不说了,连哪位父母想要离婚,这几天都会休战作出情比金坚的姿态。一切都要为了高考让路。上几届的学长学姐仗着这种特权,总会在考前一天跑去广播室。有放音乐的,有和朋友约定一起上某所大学的。因为声音放大后整个学校都能听见,被各级学生戏称为“喊楼”。
众人齐齐放下手上的东西,看向挂在角落的广播,眼里闪着对八卦的向往。
“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广播里传来机械的声音。对八卦的期待破灭了,大家一起“切”了一声。
“放错了放错了。”广播后窸窸窣窣的几声。又是一声“喂”,声音分外耳熟。
“高三(1)班在吗?我是沈思思 ”
冯雨晨猛的抓住秦思娴的胳膊,两人眼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第一疗程已经结束,我恢复的很好。目前还在找配型成功的骨髓,无法跟你们一起参加高考,就在这儿先预祝大家,高考顺利,发挥超常。秦思娴,我还欠你一声公开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因为你的进步而心生怨愤。你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女孩,我也希望,等我回来,我们能成为最好的朋友。高三(1)班是我呆过最温暖的班级,在天河的三年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愿大家以梦为马,剑指清北。”
“等等,爸,我跟你说录音结束了呀!快关掉快关掉。”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杂音。在一片欢乐的人群中,秦思娴几乎笑得喘不上气。她擦了擦眼角,不知为什么,有些湿漉漉的。
《北京东路的日子》响起。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冲向走廊撕扯起了卷子。洁白的纸屑纷纷扬扬从楼顶洒落,在路灯下飘成雪的形状。
秦思娴也混在人群之中,将物理卷子的碎片抛向天空。撕的太用力,不小心撞到了身旁的人。她忙转身打算道歉,却卡了壳。
“看我干嘛,也分我一张撕撕。”李老师瞪着眼睛道,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红色旗袍,“要你分数最低的那张啊!我一个大男人都穿旗袍给你们送考了,要你们考不好我跟你们没完!”
三年的怨恨突然随着纸屑化成了飞絮。秦思娴不是什么完美的小孩,李老师也不是什么完美的老师,既然大家都不是那么完美的人,就没必要计较太多了吧。
李老师接过卷子,说了句:“秦思娴,高考加油。”
秦思娴出考场时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三年的积累化成了作文上的排比句,数学题里的公式,英语卷中的时态,她已尽力。
林萱提早交了卷,等在考场外的马路边,欢喜的冲她招手。
秦思娴扬起唇角,刚想和她们说些什么,后面突然传出阵阵惊呼:“思娴小心!”
她回头,一辆失控的汽车向她疾驰而来。脑子顿时空白一片。
身体被狠狠撞开。汽车一头扎进学校旁的花坛里。愤怒的老师和家长们把它围了起来,高声叫骂着。
秦思娴没有理会车主惊恐的道歉,也来不及回林萱关切的问候,她只看到,牵着自己手的少年慢慢变得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思娴,未来见。”他笑道。
“思娴,你没事吧?”冯雨晨从人群中挤出,搀起跌倒在地的秦思娴。
“我没事,但是成晨……”秦思娴慌得连话都说不囫囵。
冯雨晨眼中掠过极复杂的情绪,惊恐,悲伤,最后化为了疑惑:“思娴,成晨是谁啊?”
秦思娴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他刚刚还在我旁边啊!”她扭过头去梭巡四周,没有放地上的书包,没有血迹,成晨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冯雨晨安慰似的拍了拍秦思娴的肩:“你是不是被吓到了啊?高考结束了,你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然后看会小说,放松放松。”
周围人熙熙攘攘。警察带走了肇事司机,学生叽叽喳喳说着今晚的行程,家长们讨论着买什么牌子手机和电脑带去大学用最好。还有大胆的男生接过家长手里的花,急急忙忙的往自己小女友手里塞。高考这个坎一过,一片光明的坦途。
秦思娴呆愣在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窖。片刻之后,她冲向马路对面,一把拽住林萱:“萱萱,你看到了吗?刚刚有男生就在我身旁,比我高一个头,年纪和我差不多。”她急得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带上了哭腔:“你说这么大个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林萱歉然摇头:“不好意思啊思娴,刚人太多,我好像没注意到。”
很奇怪,平安还在,成晨送的东西也还在,但成晨这个人,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除了秦思娴,谁也不记得他。
秦思娴借着看老师的名义回了天河。毕业生还没走完,教室仍未收拾好,秦思娴的杂志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各类课本堆得老高,一切都像她离开时的样子。除了身旁的那张桌子。桌子空空荡荡,在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冯雨晨跟在秦思娴身后絮絮叨叨:“我那时说要搬过来跟你做同桌来着,被你一口给拒绝了。”
宿管阿姨学生登记本里没有成晨的名字,每学期期末光荣榜上没有成晨的照片。高三生签的横幅上,秦思娴的手印中,南京二字完全是秦思娴的字迹。
报刊亭老板对秦思娴很热情:“小姑娘,又是一个人来买杂志啊?你家狗狗怎么不带来?好久不见,还怪想它的。”
老街老板娘胡阿姨想了半天:“小姑娘,你那天是一个人来找我的。可能时间太久,我记岔了也说不准。”
天河附近的大街小巷处处是成晨创造的回忆,唯独那个清冷又温柔的少年再也见不到半点影子,就像是被用橡皮擦从世界上生生抹掉了一样。
秦思娴抱着膝盖,在沙滩上哭得一塌糊涂。平安焦急的围着她转悠,时不时舔舔她的裤脚,似在安慰。
未来见。可是成晨啊,没有你的未来未知到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病来得气势汹汹。也许是因为高三一整年都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彻底透支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最后一场考试的超常发挥耗费了太多心力。总之,已经三四年没发烧的秦思娴烧得满脸通红。温度计的水银柱一路飙升,看得人心惊胆战。退烧药喝了,吊针打了,效果有一点,但不多。
“刚让中医给思娴开了药方,我去药店抓些。锅里熬着粥,等个五分钟关了喂思娴。”妈妈出门前叮嘱爸爸道。爸爸目光黏在电视上,嘴上敷衍着:“知道了,别啰嗦。”
妈妈不放心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出了门。
很久以后,秦思娴在睡梦中闻到了浓重的糊味。她哑着嗓子喊了声“爸爸”,客厅里传来的却是激动的掌声:“好球!射门!”
迫不得已,秦思娴自己扶着床头柜起了身,只觉一阵头重脚轻。她定了定神,拖着步子挪到厨房。果然,锅已经糊了。焦扑扑的米粒黏在锅底,哪怕用锅铲都铲不干净。秦思娴忙关掉煤气灶,想要开窗通风。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的一滩水,她脚下一滑,直直扑向了灶台。铁锅边缘贴到手上,“刺啦”一声。
“思娴!”买完药回来的妈妈听到厨房的尖叫,忙把药包往沙发一丢,跑了进来。秦思娴原先白皙的胳膊被烫的通红,起了好几个燎泡。秦思娴疼的“嘶”了一声。
妈妈边用冷水冲洗秦思娴的胳膊,边扭头骂爸爸道:“你死人啊?让你看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这辈子跟电视机过去算了!”
爸爸不耐烦道:“思娴又不是小孩子了,谁知道她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煮个粥这么简单的事还能出这种岔子。照我说,她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点自理能力也没有。”
妈妈气得指着他的手指都不住颤抖。秦思娴按下妈妈的手,小声且坚定的说:“妈妈,你离婚吧!”
过热的温度反而让秦思娴的头脑愈发清明:“我已经满十八了,大学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管是写稿还是其他兼职,我应该都能做好。您如果想找工作就找一份,如果不想找,等我毕业后给您养老。您没必要和一个您不喜欢的人将就。”
“喜欢?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喜欢?”爸爸想要上前打秦思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看我今天打不死你!”
“你给我闭嘴!”妈妈一声暴喝,“思娴说的对,我伺候了你二十多年,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我明天就离,带着思娴走!”
两人互相指责着对方,把陈麻烂谷子的事全从记忆里刨了出来。秦思娴倚靠着橱柜,看着手上一粒粒水泡,突然苦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是默默无闻的陪伴,小心翼翼的靠近,以及引导着对方成长。而不是一味要求别人牺牲自己成全自我。她希望,妈妈不再是秦有柱的妻子,秦思娴的妈妈,而是杨淑静女士。就像成晨从前对她说的那样,秦思娴不是谁的同桌,而是秦思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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