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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剑
直到终于启程前往燃香谷，百里瑶光依旧精神紧绷。
她面容素来恬惔，现下随意坐在法阵之上，看起来并无异样。但韩生瞥见她素白的手指来回摩挲着莲花晶石，便知道她其实心绪难宁。
“仙子。”他轻声唤她，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百里瑶光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到袖子里，温声道：“无事。且歇会儿吧。”
于是他只能移开目光，沉默地望着身下快速掠过的山水。
如此沉默地疾行了一段时间，青年忽然开口：“方才似乎有谢明澈的气息，许是也往东去了。”
百里瑶光神色难辨，低声喃喃：“倒是同前世一样。”
前世他们并未回成曜金岭。
彼时刚出了千丈台，韩生便察觉到了谢明澈东行的气息。她当机立断，决定同顾垣兵分两路，让师尊独自回去。
那时因着灵枢接连崩溃，晦灵四处蔓延，曜金岭下已聚集了许多逃难而来的人和妖。在前所未有的灾劫面前，流言四起、纷扰不断，农祝们心力交瘁，浮玉山中的灵枢也过载得厉害。
顾垣忧心忡忡，与她匆忙告别后便赶回曜金岭。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别便是一世。
“前世……我们也未回曜金岭么？”
韩生轻声发问，随即从她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抿紧了唇，明白自己前世大抵是死在了青冥屿。
如此灾劫之下，只怕是难以魂归故里。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难过。曜金岭承载了他此生最美好的记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葬在那里。
也不知今世能不能——
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莫胡思乱想。”
他掩下心中怅然，静静望着眼前的人。百里瑶光心下一颤，下意识地重复：“莫胡思乱想。”
莲花晶石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
或许是灵力尚未完全恢复，身体的疲乏让精神也开始变得脆弱。百里瑶光看着青年的眼睛，坚持要他承诺绝不再燃烧神魂。
韩生顺从地答应了，眼底是浅浅的无奈。
如果还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想把自己当做长明灯，熬到只剩一缕残魂。仙子这般反复叮嘱，倒像是他有什么自损的爱好似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问：“前世师兄当真一去不回了么？”
百里瑶光点头轻叹：“也许他说的没错，世间总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若他最终找到了能躲避灾劫的方外之地，倒也是件幸事。”
韩生神情微妙，斟酌了片刻才问：“仙子似乎……并不怨师兄？”
百里瑶光一愣，随即笑道：“人各有志，没什么好怨的。”
眼中露出几分自嘲，她语气淡淡：“况且前世我确实无力回天，倒是平白连累你们受苦。”
这念头已折磨了她许多时日，现下故作平静地说出，心头却是一窒。她知韩生定会反驳安慰她，因而心中愈发自我厌恶。
重来一世，她似比以前脆弱了。
百里瑶光很不喜欢这种认知。她摇头示意韩生不必多言，又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明澈十分谨慎。此番他受伤不轻，定不会这么快就贸然闯入燃香谷。我们与琅玕部一同提前准备，应能将他挡在青冥屿入口。”
她突然开始说正事，青年便敛了眉目，安静地听她分析布置。这是他熟悉的百里仙子的模样，温婉沉稳，仿佛无所不能。
他见过她安抚遭遇邪崇作祟的村民，亦见过她三言两语便组织起众人守护村落。金色的灵力轻盈温柔却坚韧有力，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最需要的位置。
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渴望自己也能投身其中，帮上一点忙。他并无扬名立万的野心，但也不想就这样困在曜金岭，平白挥霍天地灵气。
偶尔他也会生出些希冀，想执剑与她并肩。
年少时，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师兄的背影，以此想象自己站在她身侧的模样。
现下他的这点心愿竟也实现了。韩生觉得自己愈发贪心，却完全抑制不住不断生出的欲望。
他想抚平她眉间的忧虑，洗去她眼底的自嘲。
百里仙子当然无所不能。若她露出疲态，定是因为手中缺了把能横扫一切的利剑。
此番出行，韩生觉得自己再努力些，或许能当此重任。
全然不知自己多了把剑的仙子此刻已平心静气，抬眼望着越来越近的神秘山谷。琅玕部的族长讲究礼数，大抵已收到了顾垣的传信，这会儿正守在山谷入口等待难得的访客。
再次见到前世的诛心之地，感觉并没有她预料的那般糟糕。
百里瑶光扬起唇角，轻快地去唤身旁的青年：“走吧，去给师尊讨些陈酿来喝。”
韩生肩背挺得笔直，沉默地跟随她的脚步。
姬清源立在燃香谷入口，亲自迎接疾驰而来的两人。这位琅玕部的族长身材高挑，看起来比韩生想像中的更加年轻。
琅玕部服饰繁复，穿在他身上倒很和谐。衬着背后若隐若现的山谷，这位年轻的族长若不开口，就真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虽然前世也曾并肩作战，但今世却是头一次见面。百里瑶光礼数周全地寒暄，姬清源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他面容清雅，言谈举止倒没什么架子。
“嗨呀，真是不巧，浮生酿只剩下最后一坛能给顾前辈解馋啦。不过仙子放心，待明年新一批的启封之后，我立刻送个十坛去曜金岭。”
百里瑶光替自家师尊谢过好意，又向他介绍身旁的青年。
“原来这位就是韩少侠。”姬清源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语调夸张地上扬。
韩生僵硬地行礼，脊背绷得笔直。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更不清楚顾垣在人家面前怎么吹嘘过自己，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琅玕部人人习武，又擅长操控灵力，与你应有不少共同话题。”
百里瑶光含笑同他解释，随即顺着话问姬清源：“先前听师尊提起过几位长老，不知此番是否有幸相见？”
年轻的族长面露歉意，欠身行礼：“真对不住，几位长老才刚听说了那些事，这会儿还商量着呢。长老们思虑周全，就是得要些时间，今天恐怕是……”
百里瑶光了然点头，连声说“无妨”。
她深知琅玕部的那些老人对外界一贯谨慎。现下谢明澈尚未现身，仅凭顾垣昔年的几分交情，不足以让他们敞开大门。
“只是还请诸位多加留意。我们此行途中已察觉到谢明澈的气息，恐怕不日就有一战。”
姬清源肃然颔首，保证自己定会尽快说服长老们。随后他引着两人来到早已准备好的落脚处，又言辞恳切地说自己明日再来拜访。
“地方简陋，还请两位暂且委屈一晚。对不住，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前世兵荒马乱的，倒是没发现他如此絮叨又客气。百里瑶光好不容易看他挥手道别，终于舒了口气，随意靠坐在精致的竹椅上。
其实这虽只是个落脚处，但姬清源显然费了心思，屋子里家具吃食一应俱全。
见韩生仍浑身紧绷，她不由轻笑道：“莫傻站着了，且吃些东西吧。”
燃香谷中长的这些浆果不比普通那些，多有增益功效，味道也好。她随手抛了一枚果子过去，又径自拈了枚尝。白色果实绽出鲜红汁水，染上了唇，平添几分颜色。
她愉快地眯起眼，周身放松下来。韩生愣神地看着那抹艳红，直到她投来探究的目光，才慌忙低头咬了口果子。
确实清甜可口。
他吃东西向来安静而迅速。待百里瑶光慢悠悠地尝完时，他已正襟危坐，身姿笔挺地守在门口。
百里瑶光不由打趣：“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守夜了？”
青年不自在地垂下眸，低声劝她早些歇息。她今日天未亮便进了焚天原加固灵枢，之后又毫不停歇地疾行了半日。韩生知她并未完全恢复，心中自然担忧。
百里瑶光却走到他面前，自然地伸出双手：“先让我看看阿鸢到底治了多少。”
这熟悉的动作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寒渊海，回过神来时耳根已然发烫。他顺从地让灵力进来，探遍了自己周身。
这般毫无攻击性的灵力，现下亦会激起他的经脉震颤。察觉到青年克制的呼吸，百里瑶光迅速收回灵力，咬唇思忖。
韩生等了一会儿，迟疑地开口：“其实并不很痛，仙子不必在意。”
百里瑶光瞪了他一眼，随即挫败地叹了口气。经过谢明澈的一通折腾，韩生的经脉已变得愈发古怪。大抵只有他自己觉得，如今这情况还不错。
“阿鸢已尽了力。剩下这些，实是法阵缠绕后的残余。”
她揉了揉额角，心中有些烦躁。重来一世，她觉得自己离参透天地大阵已十分接近了，却总有几处仍想不通。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一时却又看不到。
韩生不忍看她伤神，便笨拙地起了新的话题：“仙子可知，谢明澈打了什么主意，为何会往青冥屿而来？”
他神情认真，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似真的非常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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