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给回忆

　　今晚轮到和江烁一起值班。
　　值班室里江烁表现得和平常没两样，直到下了值，两人往宿舍走时，他忽然伸手点了点叶寒的手腕，叶寒的手腕被点得晃了一下。
　　江烁微微低头，语气带着委屈地说：“到底为什么不戴我送的啊？”
　　叶寒低头瞥了眼腕间的旧护腕，随口答：“这个还没坏。”
　　“没坏也能换着戴啊，”江烁下意识接话，话刚出口就懊恼地闭了嘴。他忽然想起，叶寒是真的会把衣服穿到破了才换的。就像现在身上这件洗得发僵的白T恤，领口磨出了细毛边，一看就穿了很久；那条黑色运动裤更是洗得泛了灰，裤脚堆在鞋面上，全是反复揉搓出来的软塌塌的印子。
　　就好像，他对自己的生活总是这么不上心，连带着别人的心意也随便放着。
　　夜色里，江烁的声音低了点，带着点说不出的难受：“……我的意思是，新的你也可以试试啊。”
　　叶寒倒没料到他会纠结这么久。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在这些小事上反复拉扯的吗？比如叶静澜到底用没用他送的东西，江烁又为啥把那瓶香水放着不用？偶尔想起这些，总会琢磨出好几种可能。
　　他顿了顿，说：“那我明天戴。”
　　“真的？”江烁的声音陡然亮起来，语气里满是惊喜。
　　叶寒应了声：“嗯。”
　　回到宿舍，叶寒翻出了压在衣柜角落的护腕。他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黑色款，这抹藏青蓝落在手腕上，布料的纹路和颜色都透着陌生的新鲜，竟生出点奇异的感觉来。
　　第二天江烁看见时，眼睛弯成了月牙，明晃晃的笑意从眉梢淌到嘴角。叶寒望着那抹笑，手腕上的陌生感像是被轻轻按了下去。
　　原来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就能让他开心成这样吗？
　　叶寒望着江烁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株被自己做成标本的蝴蝶兰。当时他对着那束花掉了眼泪，心里堵着说不清的滋味，却绝不是此刻江烁脸上的这种明媚的快乐；又想起自己送江烁的那瓶橘子味香水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又想起那个问题：
　　开心……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这问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吧。
　　“这歌好听！”
　　大巴车已经驶离校门，朝着幼儿园的方向开。这次实践活动分了批次，祝砚被分到了另一组，江烁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叶寒坐下，肩膀时不时轻轻蹭到一起，他倒像是毫不在意，只歪着头看向叶寒，手里捏着另一半蓝牙耳机递过来：“你听听？”
　　叶寒很少用耳机。准确说，大二之前他几乎没碰过这东西，就连现在，也多半只在听江烁发来的微信语音时才会戴上。他会捏着小巧的耳机塞进耳朵，像是要把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和周遭的嘈杂彻底隔开，独自藏进心里。
　　这一次，他戴上了江烁递来的耳机。旋律从耳道穿进来，说不出是哪种类型，却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碰了碰心尖。
　　耳机上还残留着点江烁的温度，混着音乐一起钻进耳朵里，让那些跳跃的音符都多了层说不清的暖意。他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
　　原来用耳机听歌，是这样的感觉。
　　“听河流轻声在哼唱
　　贪睡的繁星也渴望
　　路过这最平凡的日常
　　将爱掌心传递随生命绽放”
　　旋律裹着歌词传进来时，叶寒的睫毛颤了颤。耳机把外界的嘈杂滤得很干净，只剩下钢琴的温软和歌声里的暖意，像有层薄纱轻轻罩住了他。他盯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跟着节奏动了动，心里那片总有些发紧的地方，忽然像被歌词里的“河流”淌过，悄悄松了半分。
　　原来这样贴着耳朵听歌，连歌词都像是在耳边说的悄悄话。
　　一首歌终了，旋律自然切到下一首。江烁没动，叶寒也没摘耳机，修长的手在耳廓边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放了下来。大巴车平稳地往前开，耳机里的歌声换了又换，两人谁都没说话，却像有根无形的线，随着流淌的旋律悄悄牵在了一起，直到幼儿园的铁门出现在视野里，才被刹车的轻响打断。
　　“到了。”江烁背起书包。
　　叶寒也跟着他动作，把耳机递给他。
　　幼儿园的老师早就等在门口了，简单跟他们对接了几句，就带着两人往活动室走。走廊里飘着淡淡的食物香，看样子刚吃完早餐没多久。叶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小朋友的单纯和直白，总让他本能地想往后躲。
　　江烁看出他有点不自在，转头朝他弯了弯眼睛，那眼神像是在说“别紧张”。叶寒赶紧移开视线，把心里那点紧绷的感觉悄悄压了下去。
　　活动室里，二十来个小朋友围坐在小桌子旁，看见他们进来，立刻炸开一片热烈的议论声。老师拍了拍手：“小朋友们，今天和两位哥哥玩个画画游戏，主题是‘我的家’哦。”
　　“好！”孩子们的声音脆生生的。
　　江烁提前准备的画具被分发给孩子们，蜡笔在塑料盒里挤成一团，红的绿的黄的，亮得有些晃眼。叶寒站在角落，翻开记录表。他看见有个小男孩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头顶都顶着橘黄色的太阳。他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多人，暖色调，互动亲密”的字迹。
　　江烁没急着记录，蹲到一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旁边。那孩子手里就攥着支黑色蜡笔，在纸上划着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线条，看着就像谁随手扔在地上的枯枝似的。
　　“在画什么呀？”江烁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刻意放轻的哄人调子。就像大人们对着小孩子时，总会不自觉变温柔的那种语气。叶寒还是头回听见江烁这么说话，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小男孩抬头飞快瞥了他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小声说：“爸爸……在打电话。”
　　“爸爸总打电话吗？”
　　“嗯，他说‘忙’。”孩子的声音很细。
　　江烁没再问，拿起支蓝色蜡笔，在旁边画了朵歪歪扭扭的云：“你看，天上有云的时候，爸爸忙完了，说不定就会抬头看见哦。”他的指尖沾了点蜡笔屑。小男孩的笔尖顿了顿，过了会儿，竟真的拿起浅蓝色蜡笔，在黑色线条旁边添了几笔，像给枯枝缠上了点新绿。
　　叶寒在记录表上写下：“单人，黑色为主，线条紧绷，提及父亲‘忙’。”写字时，他的余光瞥见江烁正帮一个小姑娘扶着快倒掉的蜡笔盒，阳光把他的影子和孩子们的影子叠在一起。
　　叶寒的笔尖顿了顿，赶紧移开视线。他又在看江烁了，像偷藏了颗糖，既怕被发现，又忍不住想多尝一口。
　　活动进行了一个小时，孩子们陆续交画。江烁把画作按顺序排好，举着手机一张张拍，镜头对准画纸时，他总会微微侧头，露出柔和的线条。叶寒在一旁核对姓名，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举着画跑到他面前，画上四个小人围着桌子，桌上的蛋糕歪得快要塌下来。“哥哥，这是我家！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小手沾着蜡笔屑，温热的小手碰到叶寒带着凉意的手背。
　　叶寒接过画，喉咙动了动，半天才挤出句：“画得……好看。”他不习惯这样近的接触。
　　小女孩却没察觉，转身又跑向江烁，把画举得高高的。江烁立刻放下手机，眼睛瞪得圆圆的，故意拖长调子：“哇——这蛋糕看起来比我奶奶做的还香！你吹蜡烛的时候，是不是许了超级棒的愿望？”他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惹得小姑娘咯咯直笑，像只快活的小麻雀。
　　叶寒望着他们，手里的记录表停在“多人互动，暖色调，生日场景”那一行。活动室里的喧闹还在继续，孩子们的笑声像羽毛，轻轻扫过耳膜。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寄宿幼儿园的画。永远只有一个黑色的小人，站在空荡荡的白纸上。原来“家”的画，还可以有这么多颜色，这么丰富的活动内容。
　　江烁拍完最后一张画，转身时正好对上叶寒的视线，立刻扬起笑：“搞定！等回去咱们一起整理？”
　　叶寒低下头，应了声“嗯”。
　　当天晚上，两人约在图书馆整理画作。江烁带了笔记本电脑，叶寒也揣着自己的，各自对着屏幕处理手头的内容。
　　江烁把笔闲闲地夹在鼻尖，手掌支着下巴晃了晃，望着屏幕上孩子们的画感慨：“现在的小孩子，大多还是挺幸福的。”
　　叶寒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屏幕，轻轻点头。他依旧说不清“幸福”究竟是什么滋味，就像他始终摸不透“开心”该如何定义，但旁人身上那种幸福感，他是能隐约察觉到的，比如这些画里泼洒的鲜亮色彩，那些手拉手的小人，都透着一股快乐的味道。
　　江烁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我小时候跟他们不太一样，我爸不在身边，基本是奶奶和我妈带大的。”
　　叶寒偏过头，看见江烁安静的侧脸。他没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感觉有片从未被触碰过的、属于江烁的过往，正随着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被掀开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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