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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君华用剑砍下了一个边界军士兵的头,那把通身漆黑的长剑瞬息间换了个样式。剑身更加修长厚实,足有她肩膀高,光是虚虚杵在地面上就压出数道裂缝。重剑砍得来袭的边界军一时乱了阵脚,不少同伴血溅当场。
她们飞快地调整过来,很快有人的马槊能够劈向剑客。
“咔嚓——”
鳞片应声而断,君华翻身一跃跳出包围圈,直接撕掉碎鳞周围的蛇鳞。新的鳞片很快蠕动着生长,她再次冲上去,重剑被马槊挡住。蛇妖的身法极其灵活,贴着对方兵器一步一剑招,顷刻间越过封锁,一剑刺穿边界军的心口。
重剑一次次斩开铠甲和血肉骨骸。火焰和鲜血在她脑海里交织着舞蹈,蒸腾出腥臭的蒸汽,扭曲的空气背后似乎有着谁的哀号。
为什么她走不出那片水潭,为什么她忘不掉那张面孔!
为什么,为什么——!
她有太多问题要诘问,痛苦的色彩熔炼在一起,浓墨重彩地涂抹着空白的思绪,让她只能嘶吼出最简单的质问。君华杀红了眼,她一次次地挥剑,甚至没意识到逐渐有边界军直直撞向她的剑刃。
“锵——”悠长清越的金属鸣音掀起音浪,激荡了阵阵罡风。
君华被鸣音勉强拉回了一点理智,还在回神间凭本能躲过致命的攻击,几个翻身跳远了。
她定睛看去,来人一身沾着鲜血的暗银铠甲,面容枯槁,双颊凹陷,一双眼睛沧桑憔悴。她握着缰绳的手粗大不已,另一手缺了几根手指,依旧牢牢握着兵器。
君华没说话,揉身而上,手腕一抖,重剑劈向前方。这个人比之前的士兵要强得多,也理智得多,君华对得吃力。
她不肯退后,她也不肯。
她退后就是无法释怀的火海,她退后就是彷徨崩溃的士兵。
剑客与将军再次战成一团,飞溅的寒光化作实质,将周围的一切斩了个稀碎。恐怖的剑风席卷了一切,连火焰都被削灭。
没人敢靠近这片战场,那些围观的士兵沉默地站着。灵魂已经从她们的身体里被抽掉了,剩下的只有一具仅余杀戮本能的躯壳,现在连这点本能也消失了。
“为什么,为什么拦着我!”剑客嘶吼着,身上被砍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碎裂的残余鳞片插在皮肉里。她全不在乎,一次次挥剑,哪怕这会牵动更多血液流出。
将军透过凌厉的剑锋注视她:“她们是我的士兵。为大陆镇守边界多年,居功至伟。”
剑客冷笑着,愤怒地大吼:“这些,就是她们的功劳吗?!”
烈火在她背后焚烧,除了爆裂的火光,万物都渐渐淡了声息。尸骸与土地是焦黑的,整座城生生烧矮了一截。
“……这些,不当是,我们也不当如此。”
将军松开了兵器,金属铿锵落地。
惊人的是,她身后的士兵也纷纷松手,震耳欲聋的缴械声犹如泪水倾盆而下。她任由白发剑客的重剑刺穿了她的胸膛,血液顺着漆黑的剑身流下,蜿蜒着留下最后的挽歌。
剑客束起的长发已经飘落肩头,猩红的血色星星点点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湛蓝的眼眸空濛濛一片,嘴角抽搐着拧出一个苦涩扭曲的笑,泪水从发红的眼眶滴落。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
边界军的将军看着她,目光中如释重负,柔软下来:“这样就好,谢谢你。”
——她是为了保护同胞才拿起武器的,怎么能把武器对准同胞呢?杀得太久,生命就不是生命了,自己的,别人的,都不是了。
被人及时杀死才是好结局。
“杀——!”不知何处又来一句咆哮。
震天的喊杀声从身后传来,君华呆立在边界军将领的尸体前,一动不动。
血光再次闪烁起来,马蹄踏不起尘土,被血泊浸没。呼唤、短兵相接、火焰熄灭、残骸破碎……声息填满了世界,又缓缓撤去。
君华抬起头,不知不觉间早已天光大亮。
远处的虫鸟再次鸣叫起来,微风再次吹过林海,有野草轻轻地探出土壤,鲜花挤挤挨挨地开了。太阳的光辉温柔地亲吻她的伤痕,照耀一无所有的焦土。
“又见面了。”
乘马的将军逆着光,面容模糊不清,她说:“你想好了吗?”
剑客没有回答,也没人敢说话。
她沉默了很久,好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
【“终于醒了?”】
【“我还以为,我得多叫你几声。”】
祁访枫没回话,她的脸色苍白极了,仿佛刚刚复活的亡灵。其实她没睡着,就这么睁着眼干熬了一夜。
她要怎么睡着呢?在那个狭小的树洞里,泥土的腥气,爬虫悉索的响动,外界的惨叫咆哮和身躯倒地的震动,一刻不停。
圣通王喊“醒”她,她就恍惚着爬出去,茫然地打量身边。
一片被烟幕模糊的丛林,黑影中扭曲出了无数鬼魅的身形。憧憧黑影的背后,似乎飘荡着很多人的声音。
到处都是尸体,魔物的,妖族的。
夏季尚未离开,她本不应觉得冷,可祁访枫还是裹紧了那面旌旗。她白皙的脸颊蹭着烟灰,眼眶通红,步履蹒跚。
祁访枫一步步走回了南街,那只剩一个负隅顽抗的残骸。她走过了她无数次奔跑过的家园,旌旗拂过地面,蹭了满地狼藉,像一对耷拉着的、不伦不类的翅膀。
【“我什么都没做到,我逃跑了。”】
【“我是一个逃兵,我对不起她们。”】
【“……你只是一个孩子。”】圣通王说,【“算上你的前生,你也是孩子。”】
祁访枫好像没听见,她机械麻木地穿过残垣断壁,断肢残尸。
【“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吗?”】
圣通王近乎叹气道:【“去吧,等我回来。”】
圣通王的声音消失。不是平日里懒得理她的沉默,而是消失,她清楚地感觉到,寄居在自己灵魂里的小墨团气息陷入“沉眠”。
祁访枫心脏骤停,她的恐惧更加深切了,人类下意识抬头张望。
长街的尽头,有个人在等她。
她的翅膀在同样漆黑的世界中映出一丝柔软的色泽,那些亮银的纹路在此刻异样显眼。
蝶妖的翅膀碎了一半,狼狈地翘着。黑发被燎了一遍,凄惨极了。肩颈似乎还被什么大型野兽撕咬过,血肉模糊,肉芽蠕动着再生,看这再生速度很难想象它原本是多恐怖的一个伤口。
若木靠近她,掰开她的手,取下祁访枫裹在身上的旌旗,“东莲王败了,你再裹着她的旗,会被杀的。”
祁访枫恍惚地看着她。
忽然,她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双眼睛是亮的,好像要塌陷的黎明。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脸色煞白。惧意渐渐吸附在她眼里,她像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着,努力争取一丝清明。
刹那间,睡梦中被喊杀声和惨叫惊醒的恐惧再次回到那具血液冷却了的身体。
她想做什么?她要说什么?她该说什么?
祁访枫嘴唇翕动,干涩道:“我……”
眼泪涌出酸疼的眼眶,祁访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攥紧了她的袖子,连该哭喊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虫翅挡在她面前,隔绝了燎人的黑烟。
……
士兵在探头探脑:“将军!”
许巢蓝:“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这个死了一样的家伙有反应?执旗兵张了张嘴,默默退下了。
在她回到队伍中时,一队卫兵穿越人群而来。她们护送着一堆人,那里面传来一声焦急地呼唤:“大姐!”
君华没有反应,木木地站在原地。直到她又一次呼唤,她才僵硬地转身,空洞的眼看清站在卫兵中的人,视线一寸寸描摹过她的脸,反复细看。
小姑娘扑过来抱住她,君华还是呆愣的样子。
漫长的等待后,她才敢回抱。君华往人群里看去,邻里被照顾得不错,她安心了些。很快,她又惶恐起来,君华不敢看祁访枫的眼睛,甚至想捂住耳朵——哪怕她还没问出那个问题。
若木:“在这呢。”灰扑扑的蝴蝶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只是看起来。
君华松开了剑柄。
……
边界军发狂屠城焚城的同时,樗尤王连夜攻城拔寨,直逼东莲王城之下。
如今整个东境已经更名易姓。接手对手领地后,樗尤王对边界军的失控也给出了解释:魔物控制了她们,东莲王无能不察,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至于事实如何,改朝换代后再论。
樗尤王有比解释这件事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很忙。
许巢也蓝很忙,忙着犒赏士兵,忙着参加不得不参加的庆功宴。她推掉了所有奔着吹吹捧捧拉关系来的邀请,把剩下的清点工作交给主簿,才有空去看被安置她在内城区的一行人。
许巢蓝看过这些被君华重视的亲邻,确认她们情况还好。等她找到君华时,蛇妖正盘腿坐在廊下吹风。
这个姿势对蛇妖来说不舒服。
其实她完全可以选择将尾巴放进身前波光粼粼的水池中,蹭一蹭贴在池底的玉璧。当她就是这么盘腿坐着,清风吹过回廊时,那从木料上刮下的幽香也没能让她舒心。
许巢蓝赠送的宅邸就像这个水池,奢华而不失低调。如果房屋的主人足够有文化,就能为它写几句“庭院深深深几许,绿树成荫景色幽”的诗。
但她没有,她甚至不识字。
但是她会算数。看见许巢蓝的那刻,君华忽然说:“你知道我的邻居还剩下几个人吗?”
许巢蓝没有回答,君华也不是在问她。她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带她们走进南街,一共有两百一十三人。在那生活了一年,有十二个熬不住的老人去世,五十六位女妖生了孩子……”
她絮絮叨叨说着,有时候说得快了,口音浓重的大陆语几乎要连成一片,飞扬成歌曲般的海底语言。
她记得每一个数字,那些街道上发生的大小事。谁家的女孩调皮,叫阿母打了一顿;谁家的姨母在忧愁这季的进项不够,三娘的束脩得缓缓了……
蛇妖的叙述慢了下来,她看着那浮着玉辉的水池,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说:“这些人,都不在了。我一个救回来的邻里,只剩三十六人。”
司月得了消息立刻行动起来,但边界军的攻势如摧枯拉朽,她最后送进桑家坞堡的人并不多。再加上重伤不治的,惊惧至死的……于是这些被减去了。
君华反复数着这两个数字,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人数回来。
君华想,若木是对的,她救不了所有人。
她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她想去散散心,因为她不承认!所以上天用残酷的方式告诉——你不认也得认。
曾经在城头飘扬的铁天仙旗救下它主人想要庇护的人了吗?
君华不知道上哪去问东莲王,她也找不到那个和她略有交情的军官。
是死是活不知道,但如果被找到,就是要死的。她还是继续失踪得好,君华想。她其实想和军官交个朋友,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毕竟白剑谁也没护住。
“你若想护住家人,只做个剑客是不够的。”许巢蓝说。
君华立刻问她:“那要怎样才够?”
许巢蓝也看向那方水池,池水摇啊摇,波光潋滟。
“大概得是个将军。”
君华看着她:“像你这样就行?”
将军的脸忽然有点尴尬。一阵更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将军问:“住得还习惯吗?”
君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迷惑。
……这和她上一句话有关联吗?
她没什么文化,思来想去只能得出结论,住得还行。这房子够大,屋子够多。自己一间,衣服一间,若木一间,书一间,小枫一间,书一间,书一间,又一间……
话说家里哪来那么多书?君华开始放空,那棵树悄然在庭院里生长出来。
许巢蓝看着她,像等苹果砸的牛顿。
“喂。”树说话了。
许巢蓝莫名紧张起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诶。”
“拜入你门下,要送礼吗?”
苹果砸下来了,给她砸了个脑震荡。
将军的表情裂开了!
许巢蓝被她高超的语言技巧砸得头昏脑涨,还是勉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飞快修改了社交技巧,降低了好几个档次,才试探着开口:“主将提拔下属是要送礼的,你想要什么礼物?”
君华想了想:“给我一个面具。能把我的毒牙遮住就行,质量别太差。”
许巢蓝愣了一会。君华皱眉,许巢蓝连忙道:“我会去准备的!”
“今晚随我进宫,王上青睐于你的战绩……”许巢蓝卡了一下,“总之这次表现好了,对你以后晋升好处很大。”
君华:“知道了。”
“慢着。”许巢蓝慢慢理解了她的情商,“我带你换套衣服,这么去见王上会让人看轻你。”
君华瞥她一眼,懒得辩解。
……
许巢蓝满意地看着她的新造型:身穿蓝灰襕衫,头戴束发银冠;袖袍绣字,抬手间皆是墨香,腰间银云丝绦,系一白鹤珮。白发蓝眸本就清冷疏离,这样一配更——君华一脸嫌弃:“你给我穿得什么东西?”
许巢蓝又卡了一下:“你不喜欢吗?”
君华不客气道:“这素得像我家里死人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嫌弃:“没有鲜艳一点的颜色吗?我想要绯红色,再绣点热闹的图案,我要缠枝纹和团花纹。”
绣字干什么,这些古文她看都看不懂。
许巢蓝想象了一下那个搭配,艰难道:“太亮的颜色不适合你。”
君华:“我喜欢。”
许巢蓝:“……”
“正式场合穿太鲜艳不好。”
“真的假的?”
将军就随口糊弄了一下,开始给君华科普她现在的处境,顺便恶补宴会小常识。
民间剑客凭一己之力杀了千余名发狂的边界军,这个战绩放在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
樗尤王手下缺武将,肯定是想拉拢她的。只要君华这回好好喝一杯樗尤王赐的酒,在她哀叹麾下人才凋零,臣子惭愧掩面时接住许巢蓝给的话,那加官晋爵就稳了!从今往后就能吃着火锅唱着歌了!
考虑到君华骇人听闻的文化水平与着实不爱逢迎的性子,许巢蓝只好删减了一部分流程。比如一些很有文化的三推三让,眼含热泪的捧哏等惯例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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