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今熠，你期末考试考完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啊？盈雪从法国回来了，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橘黄色的天空还悬挂着鲜红色的圆日，江今熠刚从实验室出来，接到母亲温言的电话，温言语气里满是欣喜。

　　因为工作原因，两家人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上次还是一年多以前——段雨棠在烧烤摊撞见他抽烟那次。

　　“妈，我最近还回不去，”江今熠走到停车场开车，“我跟着徐老师做的那个项目之前因为期末考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要加快点进度，争取在年前做完。”

　　温言叹了口气，还是尊重他的选择：“好吧，那你过年一定要回来啊。”

　　温言继续嘱咐，语气里带着担忧：“平时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不要为了研究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

　　“好。”江今熠耐心回应。

　　前段时间因为期末考，加上项目卡壳，他们就暂时搁置了进程，期末考结束后徐教授提出了一个新的研究思路，他们都觉得有可行性，所以有开始没日没夜地实验。

　　“李校长，明明我才是这一批新任教师里教出的成绩最好的，为什么优秀青年教师又不是我？”

　　段雨棠再次冲到校长办公室，对上次讲课比赛代表的不公，她已经很不甘心了，但那次她还是极力克制自己。

　　这次段雨棠终于忍不住了，气冲冲地推开校长办公室大门质问坐在办公桌前的人。

　　每年年底，附中都会有一个“优秀青年教师”称号的选举，是对新任教师的教学工作进行评比，选出最优秀的一个进行颁奖，也算是对新任教师的激励和鼓励。

　　来学校任教这一学期，段雨棠无论是从教学质量还是教学成果，都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她的讲课能力得到了所有听课领导和前辈的认可，三次月考她所教的班级成绩也都名列前茅。其他老师也都默认了这一批老师里的“优秀青年教师”会是她。

　　但是却不是。

　　李校长自知理亏，所以对段雨棠刚刚无理闯入办公室的行为并未表示生气，而是和她解释：“是这样的段老师，这个优秀青年教师作为我们学校新一代教师的形象，也是让外界看到的附中新一代师资力量的体现。”

　　“教学水平突出当然是很重要的，你的教学能力我们一种领导都是很认可的。”李校长对段雨棠的能力给予极高的评价，又叹了口气，“但是外界看不到老师的教学水平，只看得到老师优秀的履历，学校想要宣传师资力量，需要平衡这两点。”

　　“希望你也能理解我们。”

　　李校长说的很委婉，但也很明显。段雨棠听得出来。

　　她只是一个一本本科毕业，而被选上“优秀青年教师”的那个老师是顶尖师范学校硕士毕业的。

　　这个称号不仅仅是个人荣誉，更是学校对外界在新生代师资力量方面的宣传，外界看不到教师的教学水平，只能通过教师的学历来评判，学校当然会选择一个履历更优秀的人挂在学校网页和公众号上。

　　当初她觉得自己资历不够，只要在学校教书教的久了，就能克服这一点，让其他人认可，但是这次在青年教师的比拼中，她又失败了。

　　年轻可以熬资历，但是学历呢？

　　段雨棠一直觉得当老师只要教学水平高，能传道授业解惑的就是好老师。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学历会是她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你到家了吗？”段雨棠下班后在路上给江今熠打电话，准备去他家。

　　“嗯，”那边的声音温柔磁性，“刚刚到家，你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啦！我坐地铁一站就到了。”

　　段雨棠已经走到地铁站口，坐一站地铁就能到了。

　　段雨棠挂掉电话，刚准备进地铁口，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

　　女人穿着红橙色的丝质衬衫和长裙，踩着一双高跟鞋，头发微卷，身材很瘦，颧骨有些突出，身上散发着很浓的香水味混着中药味。

　　这样的穿衣风格，这样的味道，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段雨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郑玥。

　　她一直很喜欢穿鲜亮色的丝质服装，以至于过去很多年，段雨棠对这些鲜艳颜色的丝绸都带有恐惧。

　　段雨棠呆愣在原地，女人似乎察觉到这个女孩的异样，回头看她：“你是……段雨棠？”

　　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段雨棠的心不禁颤抖起来——她怎么会记得她！

　　段雨棠没出声，但也没否认。

　　“我就知道是你，”郑玥朝她走近，那股香水混着中药的味道愈加浓烈，“我看过你的讲课视频，讲的不错。”

　　原来是因为看过她的讲课视频。

　　段雨棠忘了，郑玥也是数学老师，虽然是教小学的，但是初高中的比赛肯定也会看，段雨棠大学时参加的各类教学比赛不少，获奖的也不少，郑玥会看到也是应该的。

　　“我记得你现在是在茗都附中教书吧？”郑玥和段雨棠一起走下地铁口，“上次那个市里的比赛，我参加了小学组，顺便看了一下初高中组。”

　　“我记得你们学校的王老师拿了个二等奖吧？其实我当时想，如果让你去的话，说不定能拿个一等奖。”

　　女人又自顾自笑笑，段雨棠听起来却像是嘲讽：“不过你们学校肯定不会让你去的，去市里参加比赛的都是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

　　就凭你？也想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在段雨棠听来，她这话就是这个意思。

　　郑玥没和段雨棠多说什么，朝六号线地铁走去，段雨棠要坐的是四号线，和她就此分别。

　　郑玥的那些话尖锐又刺耳，段雨棠觉得难受，看着眼前前往茗都大学站的列车大门缓缓打开，段雨棠没进去，转身走到反方向的地铁候车区。

　　列车驶来，段雨棠坐在座位上，地铁在隧道里飞速行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上一站站的站点亮起，直到广播里的女声报出“昌江大学站”这几个字，女孩起身下车。

　　毕业后段雨棠就没来过了，大学里一切都没变，只是走了一届学生，又来了一届新学生。

　　“唐院长。”

　　段雨棠走到师范学院的院长办公室，唐院长果然坐在位置上喝茶。

　　这是段雨棠第一次在私底下这么叫他，叫他唐院长。以前在公众场合段雨棠还是会叫他唐院长，但是私底下都是叫老唐。

　　唐院长对女孩的到来感到有些惊喜，也看出了她的异样，放下茶杯，语气轻松地问：“哟，怎么这么礼貌啊，叫我唐院长起来了。”

　　“嗯。”女孩脚步沉重，走到沙发边坐下。

　　唐院长起身走到女孩身边，耐心询问：“怎么啦？咱们小棠同学今天情绪不佳啊？”

　　女孩垂头丧气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师范学院的红木地板，诉说着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委屈：“因为我经验不足，不让我去市里比赛，又因为我学历不够，评优秀青年教师也轮不到我。”

　　女孩说着说着，眼眶泛了泪，声音也在发颤。

　　唐院长抽了两张纸给女孩，声音和蔼：“怎么，后悔没读研啦？”

　　当初段雨棠不读研，唐院长第一个出来反对，还把她扔到郊区实习让她想清楚，结果她非但没后悔，在实习答辩上还改变了唐院长“学历不够高就没有出路”的观念。

　　“不后悔。”段雨棠接过纸巾擦了擦，她从来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哪怕今天的挫败是因为学历，她也不后悔。

　　因为错的不是她，是偏见。

　　是世俗将“学历、资历”和“能力”划等号的偏见。

　　“我就是……不知道当老师的意义在哪里了。”

　　女孩语气低落，这段时间看到江今熠为他的研究乐此不疲，做出成就，自己却很迷茫。初来乍到，她在学校里日复一日的工作，她想向所有人证明她的能力，想得到他人的肯定，但是一座座高山却堵住了前方的路，是仅仅用“能力”无法跨越的。

　　她自诩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而像郑玥那样的老师却能安然无恙地在学校教书，甚至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想让他们这种老师倒台，却要像何欣儿那样，用鲜活的生命来换。

　　太不值得了。

　　“你还记得你去年这个时候作的实习答辩吗？”

　　女孩抬头，回忆唐院长所说的答辩。

　　“当时我把你安排到郊区，你讲到郊区落后、贫困的教学资源和教学条件，你讲到如何用传统教学的方式让偏远地区的孩子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以至于走出大山后不和社会脱节。”

　　当初满腔热血想要让偏远地区的孩子走向更广阔天地的那份心，在唐院长的讲述下，她好像又感受到了。

　　“当时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你的能力、你的格局，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和学历、和资历都无关。”

　　段雨棠听着唐院长的安慰，心情平复了很多。

　　此时此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萌芽。

　　“加油，小棠同学。”见女孩情绪好多了，唐院长也露出欣慰的笑容鼓励她，“你一定会找到教书育人的意义的。”

　　“你怎么才回来？”江今熠在家里等候多时，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摇摇头：“我刚刚去了一趟江大，看了一下以前的老师。”

　　“怎么突然回江大了？”江今熠察觉到女孩的不对劲，牵着女孩的手坐下。

　　“就是突然觉得怀念了，回去看看。”

　　“今熠，”段雨棠抬眸看他，“你觉得你在实验室做研究，是为什么呀？”

　　“因为那是我喜欢的事。”江今熠轻抚女孩的头发，“研究的成功，可以促进医学的发展，也就可以拯救更多的人。”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继续做下去的动力。”

　　治病救人，一直是江今熠的梦想。

　　无论是教书、做研究还是治病救人，为的从来不是获得他人的认可，能以己之驱为世界做贡献，才是追逐理想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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