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栖梧宫的寝殿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将外界的阳光与声响隔绝得严严实实。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

　　自那日朝堂归来，沈鸾澜便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她没有哭闹，没有嘶喊，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只是沉默地褪去那身沉重的朝服和珠翠，换上最素净的寝衣，然后便躺到了床上，面朝里，一动不动。

　　宫人送来的膳食，从热气腾腾到冰凉撤走，她看也不看。端来的汤药，劝了又劝，她抿紧唇，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素云姑姑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日夜守在床边，声音哽咽着劝慰：

　　“公主，您莫再不吃不喝了……您说句话，流滴泪也好啊……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是啊，说句话，流滴泪，发泄出来，总好过这样无声地枯萎。可沈鸾澜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床帐内繁复的绣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这具躯壳，飘去了某个遥不可及、没有纷争也没有伤害的地方。

　　和亲。越国。两年。

　　这些字眼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不是不痛，不是不怨，只是那痛楚和绝望太过巨大，反而将她整个吞噬，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就像一个人被投入了万丈冰渊，极致的寒冷反而让人麻木，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她不明白，为何命运要如此待她。难道就因为她生在这帝王家，便注定要成为权力博弈的筹码，亲情算计的牺牲品？父皇的淡漠，二哥的沉默，还有那个异国王子灼热势在必得的眼神……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一件可以交换利益的物品，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没有人关心她怕不怕。

　　那声“兄妹”，终究没能成为护身符，反而像是加速了她被推往绝境的诅咒。

　　她累了。从身到心，都疲惫到了极点。或许这样不吃不喝，静静地睡去，长眠不醒，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意识昏沉，思绪飘忽之际，寝殿的门突然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推开！

　　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也震得床帐都微微晃动。

　　刺目的天光伴随着一道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驱散了满室沉郁的药味和昏暗。

　　沈鸾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光线刺得微微蹙眉，却没有回头。

　　紧接着，是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冰冷而强势的气息，径直朝着床榻而来。

　　素云姑姑惊呼一声，想要阻拦，却被来人周身散发的骇人气势所慑，僵在原地。

　　下一刻，床帐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猛地掀开。

　　沈鸾澜依旧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背对着来人，甚至没有动一下。

　　来人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殿内光线昏暗，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和焦灼。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然后，她听到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

　　“沈鸾澜，吃饭。”

　　不是“鸾澜”，不是“公主”，更不是“妹妹”。是连名带姓，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直白。

　　沈鸾澜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

　　他似乎被她这无声的抗拒彻底激怒了，又或者，是被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刺伤了。他猛地俯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强行将她从床上拽了起来，迫使她面对着他。

　　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脸，沈鸾澜混沌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沈瀛的脸色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难看。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新生的、未来得及修剪的胡茬，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有愤怒，有焦躁，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看着她空洞无神的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

　　“看着我！”他低吼，声音嘶哑破碎，“沈鸾澜，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个两年后的和亲，你就把自己活活饿死？嗯？”

　　他的质问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她麻木的心上。沈鸾澜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见她依旧毫无反应，沈瀛眼中的暴戾几乎要破笼而出。他猛地松开扣着她肩膀的手，转身大步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却被宫人反复温着的清粥，又大步走回床边。

　　他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再次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比刚才更重，迫使她仰起脸，张开了嘴。

　　“吃！”他命令道，声音冷硬如铁，将碗沿凑到她唇边。

　　温凉的粥水触碰到干裂的唇瓣，带着淡淡的米香。沈鸾澜下意识地抗拒，想扭头躲开，却被他铁钳般的手牢牢固定住。

　　“唔……放……”她发出破碎的音节，眼中终于因为生理性的不适和屈辱而泛起了水光。

　　沈瀛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水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随即，那点停顿便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犹豫，强硬地将碗沿倾斜，温凉的粥水不由分说地灌入她口中。

　　“咽下去！”他盯着她，眼神凶狠，仿佛她若不从，他便会用更激烈的手段。

　　沈鸾澜被迫吞咽了几口，粥水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不适的哽噎感。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嘴角溢出的粥渍，狼狈不堪。

　　沈瀛看着她流泪的模样，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底翻腾的暴戾似乎被那滚烫的泪水浇熄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

　　他没有停下喂食的动作，只是力道放轻了些，声音却依旧冷硬，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告诫：

　　“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轮不到你用这种方式放弃自己。”

　　“两年……呵，”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某种令人心悸的笃定，“两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现在，给我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他一勺一勺，近乎执拗地，将整碗凉粥都喂进了她嘴里，不顾她的呛咳和眼泪，直到碗底见空。

　　然后，他将空碗重重搁在床边的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床头、满脸泪痕、不住呛咳的她，眼神幽暗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近乎毁灭与重生交织的复杂光芒。

　　“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他最后丢下一句话，声音嘶哑，带着未散的余怒和一种深重的疲惫。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寝殿。只是那背影，比来时似乎更加僵直，也更加……孤绝。

　　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他带来的、那场短暂却猛烈的风暴。

　　沈鸾澜趴在床头，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混合着粥渍，弄湿了衣襟和床褥。喉咙火辣辣地疼，胃里因为骤然涌入食物而一阵翻搅。

　　可是……心头那片死寂的冰原，似乎被那碗强行灌下的凉粥，和他最后那句冰冷却带着奇异力量的话，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丝微弱的气流，伴着血腥味和无法言喻的悸动，悄然钻了进来。

　　两年……足够发生很多事？

　　他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以一种屈辱的、狼狈的、却也无法再继续逃避的方式。

　　窗外的天光，似乎终于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渗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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