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海洋之心”这个名字随寒薇第一次听说，是在初中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Jack和Rose亡命徒般的爱情里，那一枚锡兰蓝宝石仿佛是永恒不变的、纯洁与爱的昭彰。

　　出租车上随寒薇吸溜着杯子里冰块融化后的水，淡了很多却也有些回味。

　　道路两旁种着国槐，羽状复叶，树冠浓密。晚风源源不断地将花草香送进来，司机师傅打开音响播放自己的碟片。

　　合唱团唱的一首苏联民歌，随寒薇小时候常听卢季雨哼唱。卢季雨读大学的城市离俄罗斯很近，国内的百年音乐之城，亚洲唯一的音乐之都。许是文化熏陶有关，卢季雨在家里听的唱的歌曲，很多都带着俄式风情，譬如《苏丽珂》，《往日时光》，还有车内正在播放的这首。

　　编曲舒缓而柔和，随寒薇只能听出手风琴徐徐拉出的悠扬音调。吐字清晰而庄重，歌词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章旬和随寒薇并排坐在后座，面朝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一个绝佳宝贵的光明正大偷看时刻——清风随人愿，大发善心将章旬额头上的头发尽数吹起，随寒薇的角度能看到路灯投射进来，给他的侧脸勾出一个镶金边的轮廓线。

　　这里没有小河静静流，也没有映着月光的水面。清风和歌声俱是幽静的晚上，也有心上人坐在身旁。

　　谁说一定要是莫斯科的郊外呢，随寒薇闭上眼睛想。

　　随寒薇从前学画的地方离家里的老房子很近，同在一个小区。画室这些年人气一直不错，负责人兼主教师刘子川毕业于省内一家知名美院，画室不定期设置助教。

　　周日下午拜访之前随寒薇先分别去了短信和电话，得到允许后方才登门。依旧是没什么设施只一片草木繁盛的老旧小区，背阴一面的窗外还生了爬山虎。郁郁葱葱一丛丛叶子里挂着毛笔写出的几个字：子川书宝。

　　第一次踏进这里是小学三年级，这么些年过去了楼道也没什么变化，墙面还是贴着杂七杂八的小广告，泥工瓦工下水工，顺着走到顶家里装修就能搞个大概齐。十几分钟前刚下课，一群小豆丁从糖果罐子里唰地倒出来，煮汤圆一般上上下下蹦跶着。

　　画室依旧保留着几年前的教学方式，每节课将学生分成几块区域，各项分阶段均有接触，培养兴趣为主。单随寒薇待过的五年多时间里，素描速写，水墨水粉，工笔白描都上过，甚至国画课还会分出一段时间安排篆书及隶书的软笔。大多数画具如今还在家里收着，颜料画纸还剩了不少。

　　一进教室随寒薇没忍住轻呼一声——这世上竟也有不随时光汩汩前进，年复一年保持原样的地方。除了从前觉得无比空旷的画室现在稍稍拥挤了些。石膏像被摆在角落，上面的暗红绒布还没来得及盖；高高低低几个画架子上不知道谁蹭上了颜色，放在以前肯定要被唠叨一番。中间一片空地今天上的是国画，桌子上空的铁丝绳上几张临摹图还没摘。

　　“哎呀怎么还拎东西，可真是有好些年没见到了啊随寒薇，好像长高了点。”刘子川戴着大大的方框眼镜，剪了平头，估摸着该有四十了。大概是教师职业的惊人记忆力，见到随寒薇也不陌生。

　　“是啊刘老师，好久没见了。”随寒薇放下水果笑了笑，熟悉的环境给了她一点安稳感。从前这里算是各项兴趣班中最为快乐的一个，跟刘子川相处也相当合得来。

　　寒暄过后两人直入正题。随寒薇已事先在短信里告知来意，因而刘子川没有过多铺垫。以她现在的基础和水平艺考不是不行，但老牌美院风险比较大。离考试只剩四五个月，如果不去集训，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报综合性大学，在其中选择对文化课要求高的专业。

　　省统考是素描色彩速写三项，也将一些学校校考项目覆盖其中。目前基础练习肯定是必要的，另外对于形体准确性、空间结构和整体体积关系的把控要加强训练，可能需要买解剖图来临摹辅助理解。

　　练习稿可以定期找刘子川指导回顾，省考通过之后挑选对她而言“投机取巧”的专业，算是目前对随寒薇来说最适合的也几乎是唯一一条路。刘子川没有提钱的事，但随寒薇也知道这对他来说不算完全的举手之劳。

　　好在这些年压岁钱没怎么花，虽然不多加起来也有三四千。再从饭钱里稍微省一点，买画具之余还能给刘子川买些东西。

　　美院名气大实力强，但不集训的话有多大希望不好说。刘子川另外提了几所学校：邻省师大、c大和东南几所师范及工业大学。其中单论学校水平c大最为突出，录取文化课占比也最高，确定报的话需要尽早准备校考。

　　从画室出来后随寒薇去了趟书店。买完画具和参考书还剩了些钱，出门的时候太阳刚开始落。晚饭时间路上人不少，一条步行街被小推车塞了个满满登登。

　　这家书店从前卢季雨常带她来，大多是买教辅材料，或是忙的时候把她放在这里自己看书。高中之后这里来得很少，周围有些店换了门面。

　　斜对面之前是一家两元店，每次路过时候都拿音响放着有些震耳朵的吆喝。此刻突觉清静不少还有些歌声，才发现两元店换成了家音像店。被歌曲吸引进入，不大点五十平的地方被一排排架子占满，室内装修也是十几年前的风格。棚顶和墙面分区挂着海报，古典流行音乐最多，甚至电影电视剧的光碟也不少。

　　其实随寒薇没听过cd，家里也没有cd机。以前卢季雨会拿电脑播放歌曲，都是下载存好的，李宗盛、李健和林志炫的最多，随寒薇也跟着听了很多遍。快十年过去家里的电脑没怎么维护，一开机风扇呜呜转速度却慢的不行，久而久之也不常用了。从前要听歌的话，一般是下载好之后存到mp4里，或者拿到文具店去拷贝。后来买了手机，听歌就完全依赖软件而不是设备了。

　　店里此刻正在放李健的《贝加尔湖畔》。墙上也贴了张海报，是他刚发行的新专辑，名字就叫《李健》。海报下的架子上摆了很多张从前发行过的，加起来六七版。

　　随寒薇这个年纪的人，青春期听得最多的是周杰伦，林俊杰，陈奕迅。正值港台和日韩音乐在内地的崛起时代，各种风格和语种的音乐井喷式爆发。这么些歌手里随寒薇听得最多的还是李健，至少这两年是这样。

　　毕业于国内最高学府，身上兼有理工科的沉静内敛又有文艺爱好者的浪漫。整个人和他的歌，他写出来的句子和曲调一样，就清清静静地站在那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清华园吹出的风，干爽温和而舒朗。

　　据说他的家乡从十月就开始下雪。音响里俄式巴扬琴和吉他贯穿全曲，偶夹点点探戈节奏赋以律动。随寒薇不由得想起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首歌，有些相似的基调。歌曲的开头是一段钢琴，节奏渐强引入一段叙事后一声开门响，而后又以关门声和钢琴结束。

　　清醒得有些突兀的分界。

　　月底他该去参加化学竞赛了，顺利的话便不会再参加高考。他还会出现在教室，出现在篮球场，出现在每一个阳光找得到的灿烂的空间里，但不会再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那个被他叫作“她的秘密基地”的地方，不会再出现在她悄悄落泪的时刻。

　　其实迄今为止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比起班上一些已经在传闻里“谈起恋爱”的同学来说。如果说真有些不一样，那也就是考试前借过复习资料，夏日里递上一杯饮品，再有别的，互相送了对方一张明信片。

　　太少了。

　　可以留下的东西太少，她真怕自己被章旬忘记了。

　　随寒薇突然很想送章旬点什么，一个可以保存下去的东西，作为竞赛的贺礼。伸手到货架上拿下样片，新专辑的封面是油画人像，收录的新歌和早年的风格有些不同，抛开了个人情愫的私语，大多在铺陈对哲学与人文的探索。从前的李健总带着些忧郁和迷惘，眉头微皱眼眸沉静如水，让人想要了解和探寻。

　　和章旬告诉她自己很久没有过生日那一刻的表情很像，原来自己早在这么久以前就不自觉地悄悄留意了他。

　　随寒薇不知章旬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怎样的心情，对班上一个接触次数很有限的新同学突然袒露了这样的心迹。那一瞬章旬并不是随随便便丢给她的一句回答，那时在下台阶的他忽然停住，在熊高扬的催促声里盯着她看了几秒后才说话。

　　一直以来害怕的、抗拒的别人托付给自己的期望，原来也可以是这样轻飘飘能握在手里的，想起来嘴角会泛起笑意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随寒薇最后选择了李健专辑里最早发行的一张，封面也是他本人，背景不知是湖面还是雪山。名字叫《似水流年》，也是她最喜欢的他的一首歌。

　　她其实存了些私心。同学之间的礼物，大多是书籍或是桌面摆件这些。书是可以一直放在书架里不被翻开的，摆件也可能日复一日被挤到某个落了灰的角落，而音乐不同。

　　出于礼貌他大概会去听，而后长长久久的年岁里，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歌时便会回忆起第一次听是在什么地方。

　　她想拜托音乐，让章旬能够偶尔想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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