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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
“你还在等什么?”折玉回首看向还愣在原地的靳煜言。他抬眼望去,隔着数米的人影在恍惚中隐约消散,大雾从间隙处钻入了整艘船的内部,教人怎么也看不清身边人的面容。
“没事。”靳煜言快步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船上似有鬼影憧憧,四下寂静无声,仿佛只有在那炉香的范围内才是安全的。袅袅烟雾缓缓飘散,他接过折玉手中的手炉,那缕直直飘着的烟却在他碰到的一瞬间打着圈消散开了。细品之下才能嗅到的那股腥味将人包围,焚着香的金属的炉体入手格外冰凉。
而在下一秒,手炉跌落在地,洒落一片未燃尽的香灰。
它咕噜噜沿着长廊滚下,灰烬明明灭灭,蜿蜒盘曲似在指引些什么。那股独属于海洋的味道四散开来,像要拉着人往最深处的海里溺去。贺楼应最先反应过来,蹲下身去想把那些还未燃尽的香灰拢回去,指尖还没碰到带着暗暗红光的香丸,手腕就被径直拉住,“别碰。”靳煜言攥紧他的手腕,只觉得拉住的不像是活人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要挣开他的意思。
折玉没空理他俩,找到手炉的盖子一点点将地上的香灰刮了起来,“都小心一些呀。”她轻声嘟哝道。靳煜言把贺楼应的手放开,这才说道,“抱歉,是我刚刚没拿稳。” 可方才那样的触感着实怪异,怎么会有里面烧着东西外头摸起来还冰冷的手炉。他看向折玉,她将手炉紧紧揣在怀中,似是一丝灼热感都没有感受到。可没等他想明白其中道理,身旁却传来簪花委地般的声响——从刚刚就一直没有说话的贺楼应就这般昏倒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
脚步匆匆行过长廊,空气变得胶着,压在喉头让人喘不上气。靳煜言觉得怀里抱着的人好重好重,又觉得轻得快要一吹就散。星辰自海底升起,沿着尘雾向上晕染光辉,四下陷入蓝紫色的虚无之中,胸腔干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强撑着步子向前走去,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阿兄……”他低头看去,和他眉眼相似的女孩蜷缩在自己怀里,努力贴近他的胸口,“我好困,我想睡觉了……”海风将一张姣若春花的面容吹散,留下他从未见过的狼狈与困倦,“别睡过去,看着我,会有办法的……”靳煜言哽咽开口,明知这般许诺没有意义,却仍然哄求着怀中人的凝望。
“可是啊,我真的太累了。”夜里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响,他分不清耳畔是风声还是自己的呜咽,“送我去休息吧阿兄,月亮起来又要落下了。”
任他如何呼唤,贴住他的胸膛终究还是停止了起伏,歇一会儿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声安慰道。像之前无数次将困倦的孩童送回房间那般,他抬手推开房门,替他将被角掩好,吹灭灯盏里长燃着的烛火,房间暗了下来,船只轻轻晃荡,催一夜好梦快快开场。
靳煜言起身向外走去,如往常般把静谧留在一厢暗室里。“你要去哪?”折玉侧过身来朝他问话,那股压得他心慌的浊气方才稍稍散了散,似梦初觉,他回头看向船舱内的二人,扶住冰冷门框的手顿了顿,这才回她道:“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再出去看看。”
一切时间,空间的定义都已消逝,唯有意识似暗夜长流奔腾不息。他走过一个个安静的房间,第一个死去的是谁?无数身影交织更迭,人潮逆着他向远处行去,他们喧哗打闹,未有丝毫留恋,直到一团柔软撞到了他的腿上,“阿兄,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她拉住靳煜言的手,随着人潮一起前行,“阿娘说今天有给我们炖甜汤诶!”他被拉得踉踉跄跄向前奔去,未行几步,女孩便松开他的手,推开面前的门奔了进去,“我们回来啦!”欢声笑语化为实体从门缝中涌出,将来人紧紧拥住。
要进去吗,靳煜言看向方才被握住的手掌,那里还残余绵软的触感。“怎生还在外头站着?”房内传来女人温柔的呼唤,“快进来。”未掩紧的门扉摇摇晃晃,他伸手按上去,却觉一阵寒意从中渗来。
屋中人围坐一团,笑语晏晏招呼他入座,手里不知何时被塞入了一碗羹汤,“阿娘熬了一下午呢,尝尝?”那双总是含着秋水般微光的眸子望向他,眼底满是怜惜与爱意。他低头看去,莲子羹里映着的却不是少年人无忧无虑的笑颜,刻着血丝的双眼被困在一朵朵粘稠的银耳花之中,他眨眨眼,眼底的血色就融在碗中,将一盏清汤染成浑浊不堪的血水。
“好孩子,喝了它,活下去……”谆谆爱语在此刻化成祈求,化成劝诫,化成诅咒。他抬头望去,女孩仍满心欢喜依偎在女人身旁,向她讨要着碗中甜蜜:温热的,粘稠的,从女人腕中刚刚流出的鲜血,被一勺勺渡入她的嘴里,偏生所有人都对之毫无知觉。小碗中的血汤卷起波荡,喝下之后就一定能活下去吗,可离开人体的血很快就凉了下去,冰得几乎让人持不住那盏小小的瓷碗。
于是它从掌心中跌落,顺着足下木板的缝隙在海浪起伏中四散开来。靳煜言听见陌生而刺耳的女子尖叫声在耳边炸响,她们蜷缩着拥在一团,而在房间的另一端,盖着白布的躯体像是已经睡去了很久,散发出冰冷而潮湿的倦意。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抢白道:“是她自己先撑不住了的,你们什么都不给,我们也想活下去啊……”
先声夺人的歌姬嘴角还残着几分褐色痕迹,大海将人们变成困兽,让他们忘却人身上的仁义礼智:活着是最基本的需求。挤成一堆的歌舞姬里忽的爆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哭声,“为什么要救我们呢,那个时候就死掉不比现在这样要好吗?”人声嘈杂鼎沸,自耳膜钻入大脑之中搅碎混沌迷茫的意识,他的手上也沾染上了几许血痕——那被她们存在水壶里的,逝去同伴的鲜血。
反胃感从身体深处向外逃窜,靳煜言再也忍不住那股不适感,推开房门冲了出去。长廊上空落落的,先前被血液浸透的鞋底在木板上留下一枚枚赤色足迹,他趴在船舷旁,想要吐出些什么,却根本做不到。半晌,那让人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才缓缓散去,见他状态稍微好些,等在他身后许久的人方才牵了牵他的衣角:“靳哥哥,你在做什么?”
身着灰白纱衣的女孩静静立在那里,望向他沾上鲜血的手,悄声问道:“你把她们都杀了,对吗?”他想要辩解,却见眼前的身影变成记忆中熟悉的模样,“你还活着,对吗?”
她露出最是甜美的笑容,“只要阿兄活下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靳煜言抬手抚过女孩的脸,她并没有做出避让的动作,仍旧那般注视着他,问:“下一个,到谁了?”
润茯牵住他颤抖着的手,歪着头问道:“如果杀了那群人还是没有用,你下一个要杀的是谁,是我吗,是忍冬吗?”船舱深处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人群乱糟糟爬上甲板,注视着立在船头的二人。他手上的血蹭到润茯脸上,显得她的面色无比惨白,“我不想死,”她死死拽住靳煜言的衣袖,“至少,至少让我……”眼泪从腮边慢慢滑落,“让我不要以这种样子死去……”
奇异的纹路早已无所遁形,从衣领能遮挡住的地方悄悄爬上脖颈,脸颊,眼底。他把女孩拦在身后,持刀望向乌泱泱冲上来的人群,为首的仍是云宸,只是她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商人仍摇着他的扇子,朝着靳煜言晃晃脑袋,高声向他打招呼道:“果然,鄙人做的准备还是排不上用场。”
宋观朝着身后的人摆了摆手,他们便将拎着的人随意甩在了地上,这样一番粗暴的操作足以把昏过去的人弄醒,肺腑深处的呛咳伴随着血沫一同从嘴角溢出,是贺楼应。
他抬起眼去寻熟悉的面孔,四周嘈乱无序,他要找的人站在他对面,拿着武器,护着的是其他人。
“有些人是不该活着的,他们从出生开始或许就是个错误。”宋观白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贺楼应,抬腿就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眼看着他因疼痛蜷缩成一团,这才开口补了下半句,“错误是要纠正的,不然就会像这般,害死更多无辜的人。”
云宸看着被靳煜言挡在身后的女孩,好半晌才开口说道:“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当是为你杀了的那群人偿命。”云宸叹息道。我没有杀她们,他试图否定,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似乎窥见了他内心在想什么,云宸继续补充道:“如果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你一个人还活着,那不是你,还会是谁杀了她们?”
因为那时所有人都死去,只剩一个人还活着。
手几乎要从刀柄上滑落,靳煜言低头看去,自掌心中冒出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刀身缓缓流下,而他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那不是他的血,那是因他而死的,为他而死的人的血。
于淋漓鲜血之间,他看见躺在地上的贺楼应望向他,面色苍白,气息虚弱,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说:“你护不住任何人,你早该明白。”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折玉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他的身后,把润茯温柔地拥入自己的怀中,将她的目光拉出这混乱的场面,然后抚上她的脖颈,于无声之中,拧断了她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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