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玩具

　　『有些礼物，是通往未来的邀请；有些礼物，是来自过去的墓碑。——许昭宁』

　　☆

　　六月的第一个周末，蝉鸣已经有些聒噪。

　　许昭宁和同事于漫漫约在了一家带庭院的茶馆。冰镇乌龙茶也驱不散那股子闷热。

　　于漫漫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冰块，眉心拧着，“我家那位，不知道抽什么风，迷上智能家居了。非要搞什么全屋联动，说进门灯亮，窗帘开，才是现代生活。”

　　她叹了口气，指尖在玻璃杯上划出一道水痕，“我说华而不实，净添麻烦。为这个，没少拌嘴。”

　　许昭宁听着，目光落在庭院里被晒得有些蔫的芭蕉叶上，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陆时川的身影。

　　她犹豫片刻，还是给他发了条信息咨询。

　　陆时川回复得很快，语气热情而专业，并主动提出可以当面细聊。

　　见面那天，气氛出乎意料地融洽。

　　陆时川和于漫漫的先生一见如故，就技术问题聊得热火朝天。

　　但他没一味推销，反倒根据实际居住习惯和预算，划掉了几个“听起来酷但没必要”的项目，列了份更实在的清单。

　　于漫漫的脸色渐渐由阴转晴。

　　趁两位男士探讨细节时，于漫漫悄悄碰了碰许昭宁的胳膊，压低声音，“这位陆总人不错，追求者？”

　　许昭宁轻轻摇头，端起茶杯，“刚认识不久，普通朋友。”

　　于漫漫眨眨眼，半开玩笑，“普通朋友也能发展嘛！说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许昭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接话。

　　聚会结束，陆时川很自然地提出送她。

　　夜风微凉，她那句“不用了”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

　　再推辞，反倒显得刻意。

　　“谢谢。”她拉开车门。

　　车子平稳驶入小区，停在楼下。

　　“早点休息。”陆时川说。

　　“你也是，今天麻烦你了。”

　　许昭宁下车，没注意到不远处阴影里，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正无声升起。

　　周予淮的指关节扣在方向盘上，用力到泛白。

　　他原本以为，陆时川不过是许昭宁用来气他的一个临时道具，他甚至存着一丝侥幸，认为那晚酒吧里的亲昵只是一场戏。

　　可现在，他看着那辆车直到她走进单元门才驶离。

　　他们还在见面。

　　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推开车门冲出去。

　　手机响了，是周令仪。

　　他烦躁地挂断，屏幕随即亮起。

　　【周令仪】：外公后天回国，晚上回老宅吃饭。

　　他机械地回复了一个“好”字。

　　再抬头时，陆时川的车已消失不见。

　　他却没有发动车子，只是颓然地靠在椅背里，任由沉沉的夜色将自己吞没。

　　-

　　6月22日，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

　　枕边的手机持续震动。

　　许昭宁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摸索着按下了接听。

　　屏幕那头，是妈妈叶明臻温柔的笑脸，背景是家里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旧厨房，灶台上冒着淡淡的白气。

　　“宁宁，生日快乐呀。”

　　许昭宁揉了揉眼睛，声音闷在枕头里，“妈，这么早……”

　　“年纪大了，觉少。”叶明臻往前凑了凑，屏幕晃了一下，“脸色有点白，昨晚又熬夜改稿子了？”

　　“没，睡得很好。”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

　　“今天生日，别凑合。记得煮碗面，加个蛋。”叶明臻的声音轻了些，“要像……要像你爸在的时候一样，卧个溏心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许昭宁盯着屏幕上妈妈眼角细密的纹路，鼻尖突然有点酸。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早晨，爸爸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最后端出一碗卧着溏心蛋的长寿面。

　　那是她最后一次吃到他煮的面。

　　那个味道好像还留在舌尖，可转眼已经十年了。

　　她永远记得父亲确诊那天。

　　他回家比平时早，他脱下外套，像往常一样挂在衣架上，然后走到客厅，坐下，说，“宁宁，爸爸生病了。”

　　之后四年，他很少喊疼，最难受的时候，也只是闭着眼，手指紧紧攥着沙发扶手，指节泛白。

　　许昭宁那时总盯着那双手，觉得那沉默比任何呻吟都让人心慌。

　　“知道啦，”她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声音努力扬起，“面条鸡蛋都买好了，待会儿就煮！您女儿这么大个人，还能饿着自己？”

　　叶明臻笑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在妈妈眼里，你八十岁也是孩子。”

　　窗外有鸟叫传来。

　　叶明臻沉默了一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许昭宁看着叶明臻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想起许怀安刚走那几年。

　　叶明臻白天是单位骨干，晚上却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循环播放那首哀婉的《离别》。

　　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敢问，只是拼命学习，每个假期都准时回家，用陪伴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

　　转机出现在叶明臻的高中同学聚会上。

　　林叔叔，那个同样经历了丧妻之痛的男人，走进了她们的生活，他像一缕温和的风，慢慢吹散了家里的阴霾。

　　她观察了很久，最终让选择接受的，是妈妈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笑容。

　　“宁宁，”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妈妈现在……真的挺好。”

　　许昭宁屏住了呼吸。

　　“所以你也得好好过。”叶明臻抬起眼，目光透过屏幕直直看过来，“别总回头看，往前看。”

　　许昭宁攥紧了被角。

　　她想起妈妈和林叔叔领证那天，也是这样的眼神，当时她低头盯着碗里的米饭，觉得每一粒都硌得慌。

　　“宁宁，我和你爸爸之间十几年的感情，是真的。他走的这几年，妈妈的伤心，也是真的。现在和你林叔叔在一起，并不是对你爸爸的背叛……”

　　“你林叔叔说，我们这一辈子太长了，如果能跟一个人走到最后，是天大的幸运。但如果不能，我们也不必用余生来自我折磨。妈妈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也想说给你听。”

　　许昭宁当时用力点头，笑着说祝福。

　　她是真心的。

　　可内心深处，某个被小心翼翼维护的角落，还是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从那以后，她回家的次数，在不知不觉间，就变少了。

　　此刻，二十七岁生日的清晨，独自在异乡的公寓里，叶明臻的声音隔着屏幕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杂音，却异常清晰。

　　许昭宁蜷在被子裡，没说话。心里某个拧紧的疙瘩，好像被这句话轻轻烫了一下，松动了些许。

　　“最近工作忙不忙？看你朋友圈发的照片，好像又瘦了。”

　　“角度问题！”许昭宁猛地坐起来，把镜头对准阳光明媚的窗户，“你看天气多好！我正准备做红烧排骨呢，我的拿手菜！”

　　叶明臻笑着摇摇头，“行，那你忙。晚上和朋友玩得开心点。”

　　屏幕暗下去后，许昭宁在床上坐了很久，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二十七岁了。

　　爸爸已经离开十年，妈妈有了新的生活。

　　她一直渴望一份笃定不移的爱，却也亲眼见过深爱如何将人消耗殆尽，以及生活如何逼迫人必须向前。

　　或许，妈妈是对的。

　　她深吸一口气，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掉。

　　今天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

　　她决定，至少在这一天，要真正地，为自己活。

　　-

　　她起身，把公寓仔细打扫了一遍，然后去超市采购。

　　厨房里，系上围裙，有条不紊地忙碌。

　　红烧排骨香气四溢，清蒸鲈鱼鲜嫩诱人，蒜蓉西兰花翠绿欲滴……一桌菜虽不奢华，却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

　　她站在餐桌前，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嘴角牵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为自己庆祝生日了。

　　门铃响起。

　　刚拉开门，苏见夏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蛋糕和红酒，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宁宁，生日快乐！”

　　“谢谢。”许昭宁笑着接过蛋糕。

　　“今晚咱们可得好好庆祝！陈叙说了，他晚点来接我，”苏见夏挤挤眼睛，“不醉不归！”

　　许昭宁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漾着真切的笑意。

　　没多久，同事小林和于漫漫也到了，带着礼物和祝福。

　　四人围坐餐桌，举杯共庆，几杯红酒下肚，餐桌上的气氛愈发松弛。

　　话题从工作趣闻不知不觉聊到了感情。

　　苏见夏和陈叙是相亲一见钟情，于漫漫和先生是大学同学终成眷属。

　　刚工作不久的小林听得一脸向往，好奇地望向许昭宁，“宁宁姐，你呢？你比较欣赏什么样的啊？”

　　许昭宁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漾开一个浅淡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调侃，“我啊？大概就欣赏那种……觉得我适合娶回家安稳过日子的人吧。”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漫漫见状，带着几分了然和感慨，自然地接过话，“要说咱们宁宁，人漂亮，性格温柔，还做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也难怪，我观察着，社里社外，属你的异性缘一直是最好的。”

　　“是呀是呀，” 小林心直口快，没多想就接茬，语气里带着点羡慕，“之前不是还有人天天送花到社里，送了快半个月呢……”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抿了一口酒，讪讪地闭上了嘴。

　　苏见夏神色微微一敛，没有接话，只是举起酒杯张罗着，“来来，喝酒喝酒，今天可是好日子。”

　　于漫漫调任回来时，许昭宁与周予淮早已分手。

　　此刻见小林失言，苏见夏打圆场，心下便了然了几分。

　　她不愿气氛冷下去，灵机一动，笑着拍了拍额头，“哎，瞧我这记性！来之前我们家老林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谢谢昭宁。”

　　小林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漫漫姐，谢什么呀？”

　　“多亏宁宁介绍了陆总给我们认识。人家真是专业，帮我们省了不少预算，还避开了好多坑。”

　　苏见夏挑眉看向许昭宁，“陆总？谁呀？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于漫漫接过话头，语气热络，“夏夏你是没见到，陆总人确实不错，稳重又实在。我想着请他吃个饭表示感谢，结果人家特别客气。”

　　她转向许昭宁，“宁宁，你看……方不方便帮我再约一下陆总？就当是朋友间聚聚，我也好正式表达下谢意。”

　　许昭宁垂下眼睑，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语气平静，“好，我找时间问问。”

　　苏见夏听完，也来了劲头，“听着这个陆总比周予淮那个混蛋强一万倍！宁宁，你得向前看！”

　　“夏夏！” 许昭宁蹙眉打断。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苏见夏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轻声说，“别说了。”

　　苏见夏张了张嘴，却在看到她微红的眼眶时，突然泄了气，“……好，不说了。”

　　她仰头灌完剩下的酒，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喝酒！”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小林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宁宁姐，你这个鱼怎么做的呀，超好吃！”

　　许昭宁勉强笑了笑，“喜欢就多吃点。”

　　生日宴在略显尴尬的氛围中继续。

　　苏见夏很快又喝高了，一会儿骂周予淮，一会儿夸陆时川，最后抱着许昭宁哭了起来，“宁宁，你一定要幸福啊……”

　　许昭宁无奈地拍着她的背，“好，我会的。”

　　-

　　晚上九点，陈叙来接苏见夏。

　　“又喝这么多？” 他皱着眉，将醉醺醺的苏见夏打横抱起，“给你添麻烦了。”

　　许昭宁摇摇头，“没事，路上小心。”

　　送走他们，小林和于漫漫也起身告辞。

　　门关上后，公寓突然安静下来。

　　许昭宁站在餐桌前，看着满桌狼藉，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她机械地收拾着碗筷，将剩菜倒进垃圾桶，擦干净桌子，又把碗碟放进洗碗机。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二十七岁了。

　　不过一年，心却已满目疮痍。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时川发来的消息。

　　【陆时川】：生日快乐！听漫漫姐说今天是你生日，就托她带了个小礼物过去，希望你喜欢！

　　许昭宁这才想起还没拆礼物。

　　她将礼盒一一拆开。

　　陆时川送的是一条精致的银质手链，吊坠是一片栩栩如生的银杏叶，盒内附着一张卡片。

　　「愿你的生命如银杏，历经风霜，依然璀璨。——陆时川」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冰凉的银叶。

　　与陆时川相识不过月余，但他的坦荡直接和务实清醒，让她感到难得的轻松。

　　她将手链戴在腕上，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许昭宁】：手链很漂亮，谢谢

　　消息几乎秒回。

　　【陆时川】：看来我眼光还不错，很适合你

　　这恰到好处的回应，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瞬。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

　　门铃突然响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快十一点了，会是谁？

　　她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走廊空无一人。

　　犹豫着打开门，外面只有昏黄的灯光。

　　她正要关门，余光瞥见地上有个小小的信封。

　　弯腰捡起，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一行字。

　　“宁宁，生日快乐。”

　　这个字迹，她太熟悉了。

　　周予淮。

　　指尖微颤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简短的字条和一个快递柜取件码。

　　「宁宁，生日快乐。
　　这份礼物半年前就已备好，望你收下。
　　就当是……最后的告别。
　　我保证，今后不会再打扰你。
　　——周予淮」

　　她盯着那几行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犹豫片刻，还是被一种说不清的冲动驱使着下了楼。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

　　她快步走到快递柜前，输入取件码。

　　柜门弹开，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绒布盒。

　　她打开盒子，一枚贝壳形状的钻石发卡在清冷灯光下折射出夺目光芒，发卡背面，刻着细小的「I?U」。

　　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认得这枚发卡。

　　半年前，她和周予淮逛街时曾多看了它两眼，却因价格不菲而作罢。

　　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得。

　　而如今，它却成了他口中的“最后告别”。

　　她紧紧攥着发卡，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为什么听到他说“再也不出现”，还是会崩溃？

　　她将发卡放回盒中，转身离开。

　　周予淮说这是最后的告别，他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她以为自己恨他。

　　可当他真的决定放手时，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

　　回到家，她将发卡和陆时川送的手链并排放入抽屉最深处，关灯躺下。

　　黑暗中，眼泪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头。

　　二十七岁生日，她收到了两份礼物。

　　一份是旧的结束。

　　一份是新的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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