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该下毒时就下毒
“范阳将反,河西不稳。安庆绪,劝谏的人上书说安禄山有叛心,被圣人打发到了河东。圣人口含天宪,今太卜署里乾卦生变,这是凶兆。”他一边说一边从茶杯里倒出点水,就着茶水在木桌上划出一道茶痕,而后画出一道到卦象。
那卦象比他去太卜署改的还要凶,安庆绪拧着眉看沈期指尖叩了叩桌子,而他指失所覆的正是死门。
“大凶,这个卦不是近两年能破的。范阳的兵权有多重,你知道吗?”
“沈约回……”安庆绪眼眸里带了些迷惘。
“行了,别掺和了。”
安庆绪不明白沈期要做什么,但他觉得沈期不会害他的。他问:“范阳出了事会怎么样?”
桌上的水迹已经干了,沈期看了看,回他:“天下大乱。”
安庆绪想问的、想告诫的、想辩白的太多太多。他刚从范阳回来,一切都不大明白。如今稀里糊涂赶到终南,也神思恍惚着。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就干站着看沈期忙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他随口问:“沈约回,你当年的伤……现在好了吗?”
安庆绪话一出口整个人都无意识紧绷起来。沈期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心口,笑:“这都多久了,早就没事了,不疼了已经。”
的确很多年过去了,可他还是愧怍:“结了……很大一块疤吗?”
沈期信手一指:“满屋子的草药,我的医术,不过外伤,你不放心?”
他总是这样平淡从容,四年前也是那样,四年后也是这样。当年沈期硬先生替他捱了一箭,这个恩情,他不问,沈期不说,可不代表他不记得。
若是再聊他的伤,沈期大概就不高兴了。终究是个沉重的话题,他也不愿提。环顾燕宇院庭,安庆绪突然想起了他的徒弟。
“你这院子一点儿都没变啊……你怎么收徒弟了?”
沈期眉眼轻撩:“想收就收了。”
“她……她会草药看脉吗?”
“平常打打下手,多少会些。”
“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她若是什么都不会,你收了她做徒弟不是平白麻烦自己吗!”
“啧。”沈期不想理他。
“你就这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沈期扶额,暗想这小孩怎么越养越啰嗦,话说得也难听。
“沈期……”这还没完了。
门突然被破开。归鱼羡端着两碗汤汤水水的东西进来了。她没看安庆绪一眼,把其中一碗递给沈期,顿了顿,有把另外一碗给了安庆绪。
安庆绪没接,他眉头紧紧拧着:“等等!”审视、侵略、看不上的眼神扫射沈期手里的那碗褐色汤水。安庆绪喝住要走的归鱼羡:“这是什么!”
沈期接话:“我最近……”
话被打断:“桔梗元参汤。桔梗、元参、杏仁、橘皮、半夏、茯苓、甘草、生姜。元参清热泻火;桔梗化痰理气;橘皮理气健脾、燥湿;杏仁、半夏降肺气;茯苓除湿健脾;甘草坐镇中州。”归鱼羡的眼神从那碗汤水上收回来,直视安庆绪,丝毫不惧。
安庆绪放了一半的心,接过归鱼羡手里的茶水,很给面子似的喝了一口。
归鱼羡看他喉结一滚把水喝下去了,冷不丁开口:“有毒。”
她又重复一遍:“水里有毒。”
安庆绪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沈期。沈期一口一口喝着桔梗元参汤,不说话。
归鱼羡嫣然一笑,嘲弄和不屑溢出来:“假的。兵不厌诈。”
她一走,安庆绪就忍不住了。沈期抢在前面开口:“我收的是徒弟,拿得起剑学得下去就行了。我自个儿的徒弟招你惹你了意见这么大?”
安庆绪听他这语气,便不复争辩。
可还是郁闷,他从长安去范阳的时候他还是孤家寡人,一转头徒弟都收了。速度够快啊。
“以后你这终南山岂不是都来不得了?横竖有一徒弟,我哪儿排得上号?”
茶香袅袅里,沈期推了杯新茶过去:“站着不累?喝杯茶吧,碧涧明月。”
眼看安庆绪心无芥蒂地喝一口碧涧明月,他好言好语:“终南山自然你来得。”
只是他们从前一同学习骑射功法,一同练武背书,一同爬树偷菜园子的菜,一同马骑马奔五陵,一同买长安城里各类好酒,一同上屋顶看月亮。
那时沈期是年长他许多的兄长,生得一幅好皮相,气质出众,卓尔不群。
现在沈期还是那张脸,看起来他们应当一般大,可是却于他心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
他从小就怕失去,属于他的,蛰伏半生、杀人灭口也要得到;可沈期是人,他也打不过他。
-------------------------------------
安庆绪走时,归鱼羡抱着她的木剑隐在暗处。待客走远,她才去找沈期。
沈期问她:“来教课业?”归鱼羡点头:“打架。”
沈期哑然失笑:“别说得这么通俗易懂。”
归鱼羡是诚心诚意想打架。她心情不好。见了安庆绪开始,她就很烦躁。没有任何缘由,就是很烦。
沈期看她曲肘伸臂,长刺短格都带着一股子躁。“剑刃快劈——也不是你这么劈的。”
归鱼羡收了手。沈期剑刃滑动,洗法为先。剑挥摆龙,着力点要么铿锵形成直线,要么柔而成孤。带剑,抹剑、抽剑、撩剑,削剑,行云流水、日复一日练出来的本领。沈期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带着她的剑动。
他有耐心教,告诉归鱼羡:“太极起势。”
归鱼羡还学不会藏拙于鞘,刺法极快,剑走偏锋。
她的郁气太过明显,带着那柄木剑滑过土地的泥和水。藏在土里的蚯蚓被割成两半,蠕动着爬行。
归鱼羡不怕这个。
但她立时皱着眉,拎着剑柄伸直了胳膊递向沈期:“脏了。”她从没挑过这把木剑,好与不好她没在意。可她现在很讨厌这把沾染了泥土气的木剑。
真的很讨厌。
沈期“嗯”了一声,接过那把剑。
他说:“不好用就不要了。换个新的。”
归鱼羡没想到沈期会这么说。
沈期把那木剑随手往土里一插,问归鱼羡意见:“拿来撑花架?”
“好。”
沈期手腕一转,“秋塘渡”剑柄朝向归鱼羡,剑尖朝下:“拿着吧。你的新剑。”
归鱼羡很惊喜,但没收。她摇头:“命剑与命运相连。秋塘渡是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我知道。”沈期说。
“所以,你要不要试一试?”他问得坦然。
沈期示意她收,归鱼羡没敢。“我用这个,你呢,你用什么?”
沈期笑:“我心里有数。”
归鱼羡停了几秒,往前走。她说:“这算你答应我了吗?”
“嗯?”
“你说的,三年。剑骨修成,就教我剑法。”她问得郑重,重复,“你说的。”
这三年,她也被剑伤过,扭过腰脱过臼;这三年,沈期教了她草药典籍书画、下棋;她想要的,是终南剑法。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沈期的剑握得很稳,他说:“我说的,不骗你。”
四目相对,归鱼羡摊开右手掌心接了剑。
她神情自如地掂了掂剑突然冒出一句:“蒸青制茶,春芽蒸焙,此乃清茶上品。我给你泡一杯,喝不喝?”
沈期拾步庭阶,他回眸笑答:“当真要泡一杯清茶?”
“你敢喝吗?”
“敢。”
“好啊。”
秋塘渡的剑是归鱼羡可以拿的剑。鞘归她,剑也归她。尚且不用她的血续国脉、山脉。沈期说话算数。
-------------------------------------
他总是心软,保护什么东西也不动声色。他不像神,像凡人。
有一日,沈期在市南门,看到一头昏昏欲睡的老牛,问:“这牛没有主人吗?”
旁边看着铺子的大娘说:“这是秋奴那个老阿耶的,卖炭的老牛,没什么用了。”
他反应过来,突然问:“那老翁呢?您最近有见到吗?”
大娘皱着眉头,嫌他触了霉头,不耐烦地说:“死了。”
他再问,大娘就不说了。另一位路人打量他,嗤笑:“你……你也要给银子给他?”
“没听说吗?说他偷了钱,那么大的钱款呢!说是好心人送的,整个市都知道啦!”
敢问这位老翁,他人呢?
他说:冻死的,冻毙于风雪。
老翁卖炭,官兵说,位置不对,按照律法,没收了炭火。他得了一点银子,旁人嫉妒,不多时就被欺负了。他们钓了一条鲤鱼,欺负老翁不认识。这条“赔罪”之名的鲤鱼,被他笑呵呵地想来款待,感谢他们高抬贵手。唐有法律,不能捕杀鲤鱼,官兵们接到消息,把他抓了,一抓一个准。
他这么老的人,怎么能挨得住拳打脚踢。
他又老、又带病、又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南山伐薪烧炭,天这么冷,只能死了。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他的茅草屋在北风呼啸里吹成草垛,铺盖在老翁身上,省了死人的棺材草席。
席天盖地,老翁命好,解脱了。
他不相信,问李太白:“师兄,那个老翁呢?”
他说:死了。
李太白问:“去延祚坊吗?去给他招个魂、烧个纸吧?”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还是算了,太苦了。
李太白说:“不要和小鱼儿说了,她那样心软的人,恐怕会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