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饱螺彻心女子笑
城市在黎明前是灰蓝色的,秋碧湖在绒布包裹里醒来,不是自然睡足,而是被隔壁主卧属于婴儿的啼哭声生生撕扯出梦境的。她闭着眼,睫毛在昏暗里颤动,心里默数,似在为无形刑期倒计时,一、二、三……十七。哭声戛然而止,大约是被塞进了□□或是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种她早已陌生的、属于母亲的怀抱。
她掀开被子,动作似潜入敌营的夜行者,这间由书房改造的房间,堆砌着肥糯糯弟弟五彩斑斓的玩具和过剩的衣物,她的存在是一件标签模糊的旧行李,空气里漂浮着奶粉甜腻的气息和城市尘埃的沉闷。她蹑足穿过客厅,阳台晾晒着那些永远也晾不完的弟弟小衣,它们在熹微晨光中如同胜利旌旗,母父卧室门缝漆黑鼾声断续,那是属于另一个完整世界的呼吸声。
“咪咪摸摸。”她唾弃黏稠清晨,继而吐出一粒坚硬的果核。
物理课,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讲台上,老师声音变成一连串无意义的嗡鸣,式子电图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是一团纠缠黏稠的灰色胶质物试图将她拖入无知泥沼。她嗅到属于金属和绝缘体的气味,舌尖甚至尝到铁锈涩意,笔尖在草稿纸上徒劳划动,留下断续焦虑的线条,仿若抓痕。视线偶尔掠过窗外一掠而过的飞鸟,心里某个角落尖锐刺痛,为什么我不能是夏离原?那个被天赋之光笼罩,能在理科世界里自由呼吸的太阳?她幻想自己大脑的构造被重塑,神经突触间流淌着智慧星河,而非如今日这般,如同信号不良的老人机,充斥杂音。
然而,下午的语文课则是另一番天地,当老师解读古文,分析词句时,那些文字带着千年前的月光烽烟与离愁在她脑海中构建出清晰的图景,她听到风沙呜咽,看到水波鳞光,尤其是写作文时,思绪似挣脱了缆绳的舟,在意识河流上疾驰,笔尖沙沙,是刀刃刮过纸张的锋利声响,将胸中块垒、无人可诉的孤寂与愤怒,悉数倾泻,那是她唯一确信自己能掌控的领域,是她在混沌现实中劈开的一道裂隙,光由此渗入。
放学铃声是解放号角,她迅速收拾书包,将那个写着目标金额边缘卷曲的笔记本更深地塞进内袋。在校门口,她被几个穿着隔壁职高校服的男生拦住,眼神黏腻言语轻佻,若是从前在镇上她早已让他们见识代价,此刻,她只是抬起眼冷冷扫过他们,“醒昂醒昂,”她声音不高却让那几个男生脸上闹笑僵了一下,“好狗不挡道。”其中一个还想说什么,被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几个同样眼神不善的旧部瞪了回去,她径直穿过他们让开的缝隙,背影瘦削带着甩脱,校霸锋芒并未消失,只是被她小心藏在了规整校服之下,如同鞘中短刃。
回到家,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似开启另一个次元的开关,客厅里,父亲正笨拙地给肥糯糯喂辅食母亲在厨房忙碌,看到她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和些许客套的笑,“碧湖回来啦?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行。”餐桌上,话题永远围绕着弟弟的成长幻想奶粉品牌早教选择,大人偶尔会试图将她拉入话题,问她学习,问她未来想考什么大学,她回答得简短。试图弥补却又无处着力的氛围,比直接忽视更让她感到雾树,她清晰意识到,这个家有其固有轨道,而她是后来硬生生嵌进去的异体,没有什么激烈冲突,只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温水煮青蛙的“落差”,慢慢侵蚀着她。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光影,她听着隔壁房间弟弟平稳的呼吸声,母父压低的交谈声,感觉自己漂浮在孤岛上。她幻想有一天,能将一笔足够的钱,足够偿还大人们口中养育之恩的数字,放在桌上转身离开,去一个真正喜欢的城市,她会在那里租一间有大大窗户的房子,养很多绿植安静写作。
幻想如此清晰,几乎触手可及,但下一秒,触角又缠绕上来:下一次月考的物理成绩,笔记本上数字增长的缓慢,以及内心深处固执的声音,她永远也成不了那个天赋点拉满的人。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开始勾丝起潦的枕头里,明天去那家代销店看看有没有价格更平一点的笔记本,她需要更详细记录,记录下裂隙里的每一丝光,以及光背后更深的阴影。
天光是从东边樟树的叶子缝里开始漏出来的,一点一点擦亮福利院二楼寝室的窗玻璃。夏离原醒了,是院子里早起觅食的麻雀那脆生生的啁啾,还有厨房方向隐约传来熬粥时米粒翻滚的咕嘟声叫醒的,两种声音混在一起,成了她清晨安心的背景乐。
她利索地起身叠被,动作熟手熟脚,被子是旧的但洗得干净,有螨虫死光可以开始烤面包的味道,她深吸一口这味道,似是给新的一天充电。同屋几个细鬼还在岁告,睡相各异,她蹑足走过,帮一个踢了被子的女孩掖好被角,手指拂过旧棉布,心里是软的。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床铺桌椅甚至冲凉房里众用的肥皂都让她觉得踏实,它们不华丽,但确凿属于她,属于这个大家共有的院子。不用背债,不用看人脸色,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每一个清晨心怀感激。
洗漱是在冲凉房,水流哗哗,夹杂着孩子们清醒过来的笑闹,有个小姑娘够不着水龙头,她顺手抱起来,让她能舒服刷牙,小姑娘从镜子里对她咧嘴笑,满嘴泡沫,她也笑,心里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这就是她的热闹,带着皂荚和清水的气息。
去学校的路是她思绪漫游的通道,她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大人,看着那些被母父牵着手的孩子心里没有波澜,她只是观察,似观察自然里不同的物种,她知道自己拥有另一种形态的富足。
数学课上,当老师抛出函数题她的世界就安静下来,那些数字和符号在她脑海里自动排列组合,似听到号令的士兵,迅速构建出清晰坚固逻辑自洽的城池,她听到定理和谐奏响,看到几何图形在思维虚空里旋转伸展,解题过程,是在混沌中开辟出井然有序的道路,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带来一种禅定愉悦,她是这片疆域的主宰,天赋是她手中无需言说的权杖。然而确信偶尔也会被一丝阴云遮蔽,当她看到班里那几个成绩优异的男生,课后能轻易地聚拢仰慕者,讨论问题时他们自信挥洒的姿态,仿佛世界天然就该倾听他们的声音,那时,她会感到一阵尖刺般的嫉妒,不是嫉妒才华,她自信不输于人,她嫉妒的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被整个世界托着的轻松感,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让这份天赋被看见,而他们,只需存在。但这念头像檐蛇溜过墙缝倏忽就不见了,她甩甩头,要甩掉醒昂醒昂的情绪,她信“谁最早认命谁最早输,只要我还不认,那就不是我的命。”
放学后她喜欢在教室里多留一会儿,帮值日生擦擦黑板或者解答几个同学的问题,那个总是一脸寡水独来独往的秋碧湖,有时会让她莫名多看两眼,女孩身上的紧绷的生命,让她好奇。
回到福利院,气氛比学校更让她松弛。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她会加入她们,或者搬个板凳坐在檐下看书写作业,偶尔有细鬼跑来问东问西,她也不厌烦解答。
晚饭后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光,她有时会帮厨房阿姨洗碗,水声哗哗里听阿姨讲些市井见闻,更多时候她喜欢爬上院子里那棵老树,看着天空从蔚蓝慢慢染上墨色,星星一颗一颗跳出来。她的幻想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她要开一家很大的养老院,像福利院一样,干净温暖,有热乎乎的饭菜和永不熄灭的灯,让那些操劳了一生的老人,能像院子里的老树一样,安稳度过余生,念头种子般深埋于沃土,日日汲取着她所见所感的一切温暖与善意,缓慢坚定地生长。
夜色渐深回到寝室,窗外,城市灯火如同遥远星河,她躺在小床上,听着周围均匀的呼吸声感到不被切割的安宁,这里是她出发的地方,也是她最终想要守护的、院子形态的延伸,功成名就,不过是让这个院子变得更大更亮的手段而已。
她闭上眼,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照在树上也照在她的路上。
傍晚的风吹散了积攒燥热,秋碧湖背着书包,漫无目的晃荡在通往老城区的巷弄里。她刚拒绝了同学一起去代销店的邀请,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需要一个实在的东西来填满。空气里混杂着饭菜香煤烟味和陈旧生活的气息,这让她想起奶奶,心里那点空落就变得更具体了些。
拐过街角,熟悉霸道的香气就猛撞了过来,是炒螺,紫苏酸笋混合着辣椒和豆豉在热油里爆出的焦香拽着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摊主是个系着围裙的老太太,坐在马扎上,眯着眼看往来行人。锅气氤氲中秋碧湖看见了那个醒昂醒昂的身影,夏离原,她正蹲在摊子前,指着盆里那些黑亮亮肥嘟嘟的螺,声音清亮:“阿婆,要这份,多给勺汁水哦!”
夏离原付了钱,拎起还冒着热气的炒螺,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几步外的秋碧湖。
“秋碧湖?”夏离原眼睛一亮,几步就走过来,混合着香料的热烈气息扑面而来,“吃么咯?我买了炒螺,这家味道最正了!”
秋碧湖下意识想后退,想像上次那样生硬拒绝,螺在她眼里不仅是食物,更像夏离原那个温暖明亮让她莫名嫉妒又无法靠近的世界的一个具体象征,她喉咙动了动,那句“不了”已经到了嘴边。可夏离原没给她机会。她直接扯开一个小口,勾魂摄魄的香气汹涌涌出,她拿出竹签,不由分说塞到秋碧湖手里,笑容坦荡得让人无法拒绝:“试试嘛!真的好吃,不骗妳。就当…陪我一起吃?一个人吃多寡水啊。”秋碧湖捏着略带毛刺的竹签似是捏住了关键开关,她看着夏离原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着那双毫无阴霾的眼睛,第一次发现热情是能直接烫到人的,“……哦。”她最终发出模糊音节算是默许。
夏离原立刻笑了,像拉着她走到旁边居民楼宽阔的水泥台阶上坐下,台阶被烘得暖暖的。“喏,这样,”夏离原熟练用竹签刺入螺口轻轻一挑,再就着螺壳一吸,完整螺肉就带着汤汁落入口中,她满足眯起眼,“汁水才是精华!”秋碧湖学着她的样子,动作熟手熟脚。第一次失败了只挑出半截肉,她有点恼,跟自己较劲。第二次,她屏住呼吸,小心一挑一吸,滚烫鲜辣带着紫苏特殊香气和酸笋桀骜风味的汁液占领了她的口腔,紧接着是紧实弹牙的螺肉,味道猛烈直接,带着粗粝鲜活,似一记闷拳砸开了所有感官的防御。
她听到了这味道在舌尖爆裂的声响,似年节时奶奶在院子里点燃的小鞭炮;看到了这浓稠酱色背后,夜市摊档的明亮灯火和缭绕烟雾;这味道,和她记忆里的奶奶炒螺相似又不同,奶奶的螺味道更温和带着怜;而此刻嘴里的,是自由野性的,属于此刻的。
两人之间隔着一袋螺,只有竹签刮过螺壳的窸窣声和满足吸气声,沉默并不尴尬,只被食物热气与香气填充着。
“妳…”夏离原忽然开口,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其实挺厉害的。”秋碧湖动作一顿抬起眼睛,“我上次看到妳瞪走那几个贱人了,”夏离原歪着头笑,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纯粹欣赏,“眼神简直能劏人,我就做不到,我只会讲道理,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没办法了。”秋碧湖没说话,很少有人这样直接地,不带评判地说她厉害,通常,那种眼神带来的评价是凶是不好惹,“妳才厉害,”她低声说,眼睛盯着手里螺壳,“理科那么好。”这句话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服气和细微嫉妒。夏离原耸耸肩,又挑起一个螺:“脑子好使一点罢了,妳作文写得才好呢,老师念范文的时候,那些词儿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她顿了顿声轻了些,“各有各的厉害嘛,就像螺,看着都是壳,里头东西得自己尝了才知道。”
暮色渐渐浓重路灯次第亮起,一袋螺很快见了底,只剩下空壳和余味,秋碧湖看着夏离原利索把垃圾收拾好站起身,拍她也站起来,感觉身体里的紧绷感随着热辣汤汁消散了一些。
“走么咯?回学校方向?”夏离原问,“…嗯。”秋碧湖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身影拉长偶尔交汇,刚才共食一袋螺的短暂时刻,在各自轨道上擦出了小簇温暖火花,实实在在地照亮了彼此存在的一小段路。
空气是蔗糖与铁锈的激战,甜得糜烂锈得悲怆,蓝婙睿的王国便建立在这矛盾根基之上,糖厂蒸发罐日夜轰鸣,泵出的不是温热的血,而是粘稠到即将抵达沸点的金棕糖浆,糖浆筑起她的黄金台,也能将她溺毙在温柔棺椁里。
她行走在流水线之间,鞋底叩击水泥地的声音,是这片金属丛林里唯一的律法。男工们的目光是受潮火柴,在她掠过时试图摩擦出敬畏火星却只留下狼狈硫磺味,她指尖划过刚冷却的板子与她耳垂上祖传银环撞击的泠泠之音,共同谱写成权柄的副歌,冰冷坚硬掷地有声。
四十岁的蓝婙睿是这方天地用甘蔗残渣与工业汗水浇灌出的巨人。
取夫当日,宅邸被红绸包裹,如同正在渗血的礼物,那红色不是畲族女天性里的烈艳,而是被规矩与期待浸泡得发胀的朱砂色。宾客们是潮水,涌进来,用恭贺泡沫将她淹没,举杯是为了她身后那座糖霜堆砌的金山,是为了蓝家香火得以延续的幻梦,人们的眼珠里倒映着灯笼的光、银器的光、金线刺绣的光,唯独映不出灵魂深处正在龟裂的荒原。喧嚣是有着具体重量的,压在她的眉骨上,笑声是玻璃碎片相互碰撞,发出刺耳虚无的协律宫商,她站在这一切的中心,是精致无比的刺绣之一。
更衣室内,头冠被族中女性长辈,以神圣肃穆捧到她面前,那是振翅欲飞的凤凰,翎羽参差,眼眸是用红宝石镶嵌,在烛火下流淌着血般光泽,“阿睿,”母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妳祖母传给我时,说这凤凰能护佑女子,守住家业。”蓝婙睿的目光掠过母亲如今已显富态的面容,忽然间,一个盘桓心底多年的疑问昂起了头。“阿妈,”她声音很轻,“妳年轻时…有没有爱过女人?”母亲脸上的表情似一张被突然抹平的宣纸,所有纹路都消失了,只剩下带着惊惧的否认。“胡说八道什么!”声音划破了室内庄严,“哪里学来的混账话!自然是爱妳阿爸的才选的!”否认太快太急太干净,反而像用力过猛擦拭过的银器,留下了一片更为可疑过度光亮的空白。
凤凰头冠缓缓戴上,沉重银器陷入发髻,就在母亲为她调整最后发簪,指尖无意间碰开妆台上一个从未被她留意过的包着褪色锦缎的旧匣子时,一张泛黄照片,从松动匣盖缝隙里轻飘飘滑落,似一片枯叶落在猩红地毯上,蓝婙睿垂眸,时间被冻结了。
照片上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年轻女子。背景是模糊的畲族山野开满烂漫杜鹃,左边那个眉眼飞扬,穿着民族服饰,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正是年轻时的母亲。她笑得那样无所顾忌,牙齿洁白胜玉,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蓝婙睿从未见过的、野火般自由烂漫的光。而她的手臂,正亲密紧紧地环着另一个女子的腰,女子侧着头,温柔靠在她肩上,笑容羞涩依赖。原来,缄默锦匣里,锁着的是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被时光掩埋的奔逃。原来,母亲口中自然的爱,底下埋葬着另一具青春骸骨,原来,凤凰冠不仅承载着守住家业的期望,更封印了一段被亲手斩断的、叛逃的过往。
混合着悲悯愤怒以及近乎宿命的领悟,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烧穿了她所有的犹豫与彷徨。她看着镜中被凤凰冠和繁复银包裹得如同祭品的自己,又透过这身皮囊,看到了照片里那个被岁月谋杀掉的母亲。如果有听话的女儿,那就一定会有不听话的女儿,这念头如审判锤轰然落下,砸碎了最后一丝对规矩和传承的敬畏。
她转身向宴席,目光首次落在新郎官身上,他确实是一具精美造物,皮肤似上好宣纸细腻平滑,适合书写被期待的锦绣文章,五官摆放得恰到好处,遵循着贤良淑德的模板雕刻而成,此刻他低眉顺眼,长睫在眼下投出驯服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试图酿造易碎美感能激发保护的柔弱,她看着他,想象这具苍白躯体会如何在颤抖,他的顺从他的温良,他所有合格丈夫的品质在此刻的她眼中都成了这桩交易最赤裸最雾树的证明。
交拜时,她与他呼吸可闻,他身上是被彻底清洗过的气味,这与丹婷扬常年沾染的、山野植被的辛辣、蜥蜴鳞片的干燥、以及阳光下岩石蒸腾出的原始荷尔蒙气息,隔着时空进行着碾压式的对比。
够了。
宴席在酒精催化下变成了一场集体癫狂的幻梦,人人面泛油光,言语如沸腾泡沫将理智彻底蒸发,她周旋其中,脸上笑容是最后一道虚掩的门。时机在喧嚣顶点到来,她以更衣为名甩下灯火,似道影子滑离了喧闹漩涡,穿过回廊,廊柱影子如同无数窥探的鬼魅,沉重银饰随着她越来越快的步伐,从桎梏呻吟转变为穿过人纲的战鼓,每走一步都在叩击着自由的城门。
她没有去新房而是径直走向母亲存放旧物的偏室,推开那扇尘封的门,从锦匣旁拾起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拂过母亲年轻时无所畏惧的笑容,她看着自己身上这袭耗费无数工时极致华丽的凤凰装,它曾是枷锁,此刻却成了她战袍。
她转身走向后门,没有回头。夜风带着野草泥土和远方山峦的气息,如情人最炽烈的拥抱将她拥住,她呼吸着,将被宴席浊气玷污的肺叶彻底清洗。
弯腰用力,将那两只象征着她身份的高跟鞋,抛弃腐烂的过去那样决绝蹬脱,任由它们被遗弃在身后黑暗里。踏上微凉粗粝的土地,真实触感让她浑身战栗,是生命重新破土而出带着刺痛感的狂喜。
然后,她奔跑起来。
裙裳在夜风中猎猎狂舞,化作一团奔流燃烧的蓝色火焰,要将这沉闷夜色都点燃,银冠在她奔跑中震颤,是她加冕为“不听话的女儿” 的荆棘冠冕,夜色在她身后疯狂缝合,将那场名为殙因的盛大葬礼彻底封存。
她不知道丹婷扬此刻是否也在奔赴她的路上,但她知道方向,世故如尘大梦荒唐,此刻她只听凭内心那场烧了二十年的野火指引。风在耳畔呼啸,裙裾掠过沾满夜露的草尖,踏过碎石泥土或许还有夜行兽的惊惶目光,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新生,前路是无垠莽莽的黑却也充满了明日种种那无限的可能性。
这奔逃不是落魄是加冕,不是失去是赢得。四十岁的蓝婙睿,在此刻,从那张泛黄照片的诅咒与祝福中破壳而出,如同凤凰焚尽旧我,冲向属于她的、不容于世的黎明。
她奔跑的身影,在无月星空下,划出了一道鎏金口子。
瑶山早晨是雾喂大的,灰白湿漉漉的汽从谷底慢腾腾漫上来,裹住墨绿林子和丹婷扬的保护站。
她四十岁了,在这山里守着一种比她还老的活物,瑶山鳄蜥,这东西长得丑,棱棱坎坎,似一小截枯山水,趴在溪涧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能趴一整天,眼神是老的,看尽了不知多少千年的日月轮转,看人,不过是看一块会移动的石头,丹婷扬喜欢这眼神,这比城里人看她这四十岁还未婚嫁的女人的眼神,要干净得多也厚道得多。
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潮气,混着泥土腐叶,还有鳄蜥身上那种微腥属于远古的气息,她习惯了,每日起身,头一件事是去看那些老邻居,轻手轻脚怕惊了它们清静,它们也认得她,有时冰冷黄色的竖瞳会随着她的移动微微一转,算是打过招呼,她用长着薄茧的指尖翻动记录本,写下日期天气活动情况。
这份工作,在许多人看来是清苦无逸的,父亲在电话里吼:“守着一群四脚蛇能守出个养老金来?四十岁的人了,醒昂醒昂!”她不回嘴只挂断。
下了山,回到小小的家就是另一个战场,战场无声,硝烟弥漫在饭桌每道菜里,弥漫在父亲每次欲言又止的叹息里。
“婷扬啊,不是爸逼妳,妳看隔壁李家的女儿,孩子快有孩子了,一个人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我知道妳心气高,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情投意合?搭伙过日子,差不多就行了。”这些话,一下下割着她,不流血留内伤,她试图讲道理讲工作意义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父亲听不进去,他的道理是另一套,扎根在几千年黄土里,枝繁叶茂,她撼不动。
后来父亲不再讲道理,开始具体安排。“许叔叔侄子,在税务局工作,人老实。”“贺奶奶的外孙,自己开个小工司,有房有车。”她似迟迟未能出手的积压货品,被焦急店主四处推销。
她抗拒,沉默抗拒,直到那天,父亲捂着胸口倒下,虽无大碍,医生却说不能再受刺激,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哀求疲惫,“假结婚吧。”这个念头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带着自暴自弃的气味。找个同样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的男人,演一场戏,堵住悠悠众口,换得片刻安宁也换父亲心安,她把这个想法跟父亲说了声音干巴巴的,父亲沉默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又要发作,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也行吧。”
对象是父亲老战友的儿子,见过两次话并不多,她们达成了协议,办个仪式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仪式那天,丹婷扬觉得自己是个被摆上货架的模特,婚纱是租来的,廉价亮片在阳光下闪着漏嘢,腰身收得紧,脸上被化妆师扑了厚厚的粉……最让她感到耻辱的是那双鞋,高跟鞋,鞋跟细得像锥子,她平日穿惯了登山鞋运动鞋,脚掌宽脚趾松,这双鞋要把她的脚塞进一个狭窄形状里,她站在床边,看着地上那双闪着虚假光泽的鞋子,亲戚在一旁催促:“快穿上啊,新娘子哪有不穿婚鞋的?”她没有穿,她就那么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了迎亲汽车前,来接亲的男人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亲友们却窃窃私语起来,那声音像蚊子,让人找不到具体方向去杀。
“怎么不穿鞋?”“像什么样子…”“真是…个性。”她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光脚踩地,是她在这场闹剧里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真实触感,没有那双鞋她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是站着的,而不是一件被完全包装好等待递送的物品。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就算拒绝了一双婚鞋,仪式本身就是另一双更大更无形的鞋,它让人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微笑鞠躬,它告诉她,此刻她不再是丹婷扬,她是一个新娘一个符号。拜堂时司仪用夸张语调喊着“一拜天地!”她站着没动,男人拉了拉衣袖,她微微弯了下腰。
敬酒时,人们起哄要两人喝交杯酒,酒杯凑到嘴边,甜腻酒精气味引起反胃,她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两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茫然和尴尬,这杯酒喝下去能证明什么?什么都证明不了,只证明了两人此刻,都是这出戏里身不由己的丑角。仪式进行到后半程她麻木了,笑容是肌肉记忆应答是条件反射,她感觉自己被抽离了出来,飘在半空,冷漠看着底下那个穿着白纱行为僵硬的陌生女人,热闹是他们的,她只觉得哽颈 。
宴席继续人声鼎沸,丹婷扬借口头晕躲到了酒店后面的小花园,夜风一吹,她才觉得又能呼吸了。掏出手机屏幕黑的,她心里却亮了一下似划过火柴,是蓝婙睿,她想起蓝婙睿有一次喝醉了,抱着她说:“婷扬,要是哪天我撑不住了,就跑,跑到山里找妳那些鳄蜥去。” 那时她只当是醉话,现在这话像种子在心底发了芽。
不能再等了,一秒钟都不能,她提起那碍事繁复的婚纱裙摆走到酒店后门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靠着一辆不知是谁的老旧自行车,没上锁,真是天意。
她丢钱弯腰抓住下摆,刺啦一声,用力将其撕开一道大口子,昂贵租来的白纱此刻成了碍事的破布,她抬腿,跨上对于她身高而言有些高的二八杠,婚纱撕裂的布条垂下来,在夜风里飘荡,似是女鬼,女鬼成鬼半是受了冤屈不能自己,幸好,她是人。
车轮转动了,起初有些摇晃,似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很快她就稳住了,风灌过来,吹乱了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吹掉了头纱,吹在没有任何粉饰的脸上,清凉真实,她用力蹬着,朝着城外,朝着瑶山方向,自行车链条发出哗啦声响,在她听来比婚礼所有音乐都要动听,“彪油了,” 她心里冒出这么一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甩脱,她蹬着这辆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穿行在沉睡街道上,似中世纪骑着瘦马冲向酒窖的女巫,悲壮又充满了英雌主义。
她不知道蓝婙睿此刻在哪里,她只知道,她们约好了要见面,蹬吧,用力蹬过世俗,蹬向鳄蜥蹬向山野,蹬向不容于世的爱情。
这场奔逃不够浪漫,甚至狼狈但她快乐。
瑶山沉入墨色怀抱,比城里更深的静,裹着溪流淙淙的低语。
丹婷扬是先到的,那辆二八杠被她随意靠在斑驳墙边,似匹跑吐了沫子的老马,她身上那件婚纱,此刻更像被山野蹂躏过的破布,下摆被她撕开的口子咧着,沾满了泥点与草屑,蕾丝勾破了,垂挂着,诉说着一场仓皇成功的叛逃。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车灯光柱似两柄疲惫的剑,劈开黑暗由远及近,不是汽车,是一辆风尘仆仆沾满泥泞的摩托车,车门打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沾了泥污的赤足稳稳踩在土地上,接着,一个身影钻了出来,是蓝婙睿,她还穿着极致华丽的畲族凤凰装,只是此刻这身行头彻底变了意味,头冠有些歪斜,几缕发丝被汗濡湿贴在颊边,精美刺绣被沿途的树枝刮擦了几道口子沾着夜露尘土,那身象征着身份财富的银器不再冰冷璀璨,而是山野夜色里泛着经历了搏杀后温热钝拙的光,她脸上没有妆容,只有奔跑后的潮红。
两个人,一个从自行车上跳下狼狈真实,一个从摩托车上跨下华美破损,她们就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忽然,丹婷扬先笑了,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沙哑:“妳这身…比我这租来的,经造。”蓝婙睿也笑了,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带着畅快的笑,“妳那自行车,比我那租来的摩托也差不到哪里去。”话语落地自带生花,两人笑声连在一起。
一灯如豆,两个人各自占据了屋里唯二的两把椅子,似是打了硬仗后终于找到战壕休息的士兵。“饿了。”蓝婙睿忽然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特别清晰,她奔波一夜,宴席上酒菜一口没碰,此刻胃里空得发慌。丹婷扬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角落冰箱前打开,里面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半袋没吃完的炒螺还有几瓶本地啤酒,她把东西拿出来,放在堆满了记录本的桌上,塑料袋装着螺,酱汁已经冷凝,包裹着黑亮螺壳,啤酒是绿色玻璃瓶,瓶身挂着冰冷水汽。
没有盘子没有酒杯,丹婷扬将热过的炒螺袒露在昏黄灯光下,她用牙咬开两瓶啤酒瓶盖,一瓶给蓝婙睿。蓝婙睿接过,冰凉触感让她灼热掌心微微一缩,她看着那盘其貌不扬甚至裸水的炒螺又看看手里啤酒,再抬头看向对面同样一身狼狈的丹婷扬,忽然觉得这场盛宴来得真实来得痛快,她捻起螺,酱汁沾在手指上有些黏腻,她学着丹婷扬平时教她的样子,用指甲掐掉螺尾,凑到嘴边用力一吸,略显凝固的酱汁和那颗小小紧实的螺肉,带着紫苏酸笋和辣椒浓缩后的更加霸道的滋味冲进口腔,味道粗粝野蛮,砸开了所有虚浮的矫饰。
“好吃。”她含糊地说,又伸手去拿第二颗。丹婷扬也吃起来动作比她熟练得多,两人就这么对着头,就着灯光,沉默专注地对付着螺,吸溜螺肉的声音,牙齿磕碰螺壳的细响,偶尔因为吸得太急而被辣到的吸气声,在寂静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生动。
吃到半途蓝婙睿忽然停下来,她看着手里那瓶啤酒又看看丹婷扬手里的那瓶,“交杯酒。”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丹婷扬抬起眼。蓝婙睿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仪式上的冰冷与嘲讽也没有了奔逃时的决绝与疯狂,只剩下一种沉淀温柔的认真,“白天那杯是给别人看的,现在这杯,”她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是给我们自己的。”丹婷扬看着她,将自己手里的啤酒瓶伸了过去,没有精致酒杯没有司仪唱和没有宾客起哄,只有两个绿色啤酒瓶,在这荒山野岭的保护站里,在炒螺的辛辣余味中轻轻郑重地交挽在了一起,瓶身碰撞,发出沉闷而实在的叮一声,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仰起头对着瓶口大口豪迈灌了下去,带着苦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冲刷着这一夜的疲惫紧张与尘埃落定后的虚脱,不是仪式这是誓言,用狼狈认证用食螺佐证,献给彼此献给自己。
酒液从嘴角溢出一些,顺着下颌线滑落,混着可能还有的眼泪砸在地板上,一瓶酒喝完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下酒瓶,畅快哈出一口气,带着麦芽微醺和辣椒余烬。蓝婙睿抬手抹去丹婷扬嘴角的酒渍,丹婷扬没有躲,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被汗水与夜露浸透的鬓发,看着她的歪斜银冠,看着她亮如清澈星辰的眼睛。
“好了,”丹婷扬宣布伟大事实,“礼成了。”从此,她们是彼此的证婚人是彼此叛逃世俗后的同盟,窗外瑶山鳄蜥在溪涧边动了几下,万古不变的眼神见证了今夜,这山里最微小也最盛大的一场仪式。
弘十七年左江畔,壮家女娃初长成。
晨起习武木棉下,双刀映月寒光生。
阿父织锦她磨刃,邻人采茶她练拳。
十五已能举石臼,膝压扁担腰悬砖。
“女子何须困闺阁,我偏要学陈硕真。”
夜半柴房偷练剑,星斗坠刃成碎片。
二十出嫁遵父命,红妆未试先试甲。
夫家迎亲笙歌闹,她独磨刀后院内。
“此身虽嫁心在野,双刀不斩鸳鸯谱。”
新婚夜半出逃去,踏露寻师至深岭。
夫君追至见血书,“若念妻夫暂别离
待我建功返乡日,再续前缘未为迟。”
光阴荏苒如逝波,壮家少妇成老妪。
膝下儿女皆长成,仍每日闻鸡起舞。
左江倭患愈猖獗,浮尸常堵渡人舟。
瓦花请缨屡被拒,“妇人安知战事凶
笑指江心冤魂聚,三十八载磨一剑。
今朝不展待何时”刺史终为精诚动。
月黑风高浪拍舷 ,寇船夜泊虎头湾。
瓦花衔刀潜泅渡,血染征衣未肯还。
左江浮尸犹在目,此恨绵绵透骨寒。
刀光过处倭首落,肠挂桅杆作旗幡。
丑时三刻破敌寨,双刀旋舞似风雷,
倭寇惊起犹醉梦,头颅滚地尚衔杯。
忽见故友幼子尸,怒焰滔天裂眦眶。
连斩七十三倭寇,血洗战甲为报仇。
寅时东风助火势,寇船连环化灰烬。
瓦花持炬立船头,笑看敌寇成焦尸。
忽忆当年浣纱日,姐妹嬉戏左江畔。
今朝焚敌祭亡魂,热泪混血洒征衣。
卯时潮涨血染波,双刀分水斩蛟龙,
倭寇泅遁欲潜逃 ,瓦花入海似鱼跃。
肠挂珊瑚作标记 ,颅碎礁石报战功。
左江冤魂今得慰,笑看残肢逐浪涌。
辰时追敌至荒岛,指抠岩缝借力上。
忽见岩画壮祖迹 ,怒从心起劈山门。
巳时布阵仿易安,石滚木落似雨点,
午时单骑闯敌营,生啖敌酋心肝肺。
未时血战至力竭,双刀尽裂握拳战。
齿咬敌喉饮热血,指抠双目作弹丸。
身中二十六创处,翻出白骨犹向前。
“壮家女子骨最硬,阎王见我也汗颜。”
申时血雨洗战场,残旗为帆骨作舵。
酉时暮色罩四野,清点寇首无生还。
亥时设祭滩头阵,断刀插地发新芽。
庆功宴上笙歌沸,独坐伤营缝人肠。
针穿腐肉线拉筋,烈酒浇疮谈笑常。
“三十八年等令讯,今朝方得死味真。”
夜半犹闻鬼语响,起身与魂共操练。
卸甲归田日已暮,左江依旧向东流。
瓦花植棉荒冢畔,笑看新蕊绽枝头。
“刀兵终化春泥去,唯留生机破土生”
忽见孙女学拳架,双刀传承有新声。
临终召来众儿孙“我死无需棺椁盛。
骨灰撒入左江去与战友魂共波涛。”
言毕含笑闭双目,手中紧握旧刀柄。
是夜江心发奇光 ,千朵红莲破浪生。
十六嫁作莫家妇,合卺酒未尽已孕。
妊娠三月吐苦胆,翁夫笑抚其腹言。
吐狠胎稳必得男,夫携酒肉酬祖宗。
独蜷蚀石灰灼喉,铅汞凝喉泻毒脓。
腊月冰瞳破牖入,初产石盆锢缝穷。
扳胯拆裂千金骨,叱声箍铁绞春宫。
帘外叱犊耕利索,血褥三尺浸猩红。
瞥无□□悬弧兆,翁掷陶盆咒赔铜。
瘫卧血羹胞垂落,宫悬赤绫胯间空。
哺乳未满月信潮,七年珠胎六坠连。
长女吮髓混乳血,次子撞牝裂闺帘。
三胎换得泰来符,四女颈紫饶青缢。
双胎争产钳肢解,六娠犁宫胎盘嵌。
手掏肌壁肉俱下,娲皇难补血窟窿。
每闻夫携新欢至,暗嚼断发咽喉窒。
双乳垂裂渗组织,步行摩擦见骨白。
漏尿成冰裹腿间,脱垂宫体溃脓疮。
道上膨出赘生肉,宫颈坏死蛆虫钻。
耻骨分离如车裂,腰椎塌陷刺脏腑。
路人笑指生育功,独见镜中骷髅容。
暗握屠刀剖病灶,夜半自取死胎形。
终见子宫悬烂梨,韧带如索绞内脏。
手绘病理解剖图,藏入灶底待天光。
“愿焚此身成医典。换得人间免产刑”,
忽闻邻室哀嚎彻,爬送止血草药根,
笑说早该化尘土,但求她人不堕渊。
四十三岁老蚌胎 ,郎中把脉连摇首。
此胎若留母必亡,翁夫拍案必留后。
临盆血瀑溅梁柱,双头畸胎争产道,
先出男足扯肠出,后露女臂抓宫坠。
稳婆断儿脖颈撕 ,零落脏器满榻红。
阖家欢庆又得男,独她笑指窗外影。
“阎罗率众接我来,终可卸此破皮囊。”
弥留忽见垂髫时,母教识字人字简,
一撇一捺相支撑,岂料女子独承重。
唤夫近前托遗言,“愿葬西山向阳坡
免教孩儿见坟茔,总忆娘亲死时形。”
言毕欲取解剖图,摔跤触旧伤进裂。
产宫蜕落如蛇皮,宫体崩裂似花绽。
七子绕榻哭震天,竟似当年分娩嚎。
阖村皆赞多子福,谁见血褥浸土深。
送葬队伍过长街 ,夫抱新儿又纳妾。
棺中莫禄握草图,解剖秘卷伴朽骨。
西山新坟邻瓦花 ,死战生育两相照。
她日双魂游故地,笑谈生死皆女劫。
左江呜咽日夜涌,似唱壮家女儿怨。
千载血褥流不尽 ,化入螺纹轮回转。
坟头忽发曼陀罗,医者采之治产难。
忘川水浑难见底,两岸石峭似犬牙。
新魂旧鬼挤挤过,皆被奇香牵鼻走。
但见三生石侧畔,茅棚支锅正喧哗。
老妪双刀剁椒急,少妇剖螺手法嘉。
瓦花举勺搅红汤,战甲未解系围裙:
“当年阵前饮血渴,今朝辣汤更销魂。”
莫禄坐剖螺蛳壳,笑指锅内浮沉影:
“此物最似女子宫,螺旋九转入轮回。”
明朝女将鬓犹霜,当代老妪手尚颤。
两相配合如天造,忘川首创新招牌。
瓦花炒螺用兵法,猛火快攻似破阵。
莫禄调味如接生,细辨火候知生死。
孟婆弃汤来相问:“可否秘方传与我?”
瓦花大笑掷花椒:“此物专治欲活苦。”
莫禄轻撒紫苏叶:“能解千年想死痛。”
众鬼食罢泪滂沱,前尘往事俱忘却。
牛头马面围裙系,黑白无常端盘忙。
阎罗闻香出殿来,掷判官笔换竹签:
“此后阴司新规矩,不过此关难投胎。”
奈何桥头重排队,皆为一品炒螺鲜。
瓦花忽见旧刀痕,莫禄暗抚产道伤。
相视一笑辣烟里,百十年来首开颜。
去吃螺吧,去吃百载沙场饮血穷,今朝灶底嚼椒红。螺宫紧锁千般劫,沸鼎熬煎万世汹。铁甲裂,雪肌融,呛出酸泪更腾勇。辣烟焚尽螺旋壳,俱作浮生一釜浓的螺。
插入书签
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一家比一家好吃的话,那每一家都很香了。”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瓦花和莫禄吧,向死而生向生而死。”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都来广西吃螺!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顿螺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