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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前路
第二十六章前路
晨间的漠县,层叠屋顶洒满朝晖,满目苍黄。远处青灰沙丘隐隐起伏,近处屡屡炊烟在微风中缭绕盘旋,飘远了便融入薄雾,化入苍穹。
今日最早倚在厨房窗边的不是穆彤,而是辰一清,这让江断云有些意外。
不过他更在乎昨夜那阵灵气波动,便隔着勃发的水蒸汽,细细打量那张明显睡眠不足的脸。
“你盯着我干嘛?”辰一清皱起眉头:“早上吃什么?”
“蒸饼、羊汤、粥还有小菜...嘶...”一阵风钻了进来,蒸汽陡然散尽,江断云视线清晰,却更加疑惑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仔细打量。
“怎么了?”
辰一清被盯得后背发毛,本就不多的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江断云突然睁大眼睛惊呼道:“你鼻子上的伤怎么没了?”
“嗯?”辰一清连忙摸了又摸。
鼻梁骨高挺笔直,熟悉的错位骨伤消失了。
他想到几个时辰前明明还在...
江断云压着嗓子问:“你今日感觉有些不一样,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何布下三层结界?”
“有何不同?”
“我说不上来。”江断云尽力压着心底不安,言辞恳切:“你把手给我...”
“不必了。”辰一清眼尾扬起,忽的心情大好,笑道:“昨夜和叶自闲打了一架,倒是很痛快。”
“打架?为什么?”
“互相看不顺眼,就打起来了。”
“......”江断云揉着眉心,心想这家伙说瞎话是真不过脑子:“你不会想说,他照着鼻骨错位的反方向来了一拳...”
“嘿!”辰一清哈哈大笑:“昱明仙君聪明啊!就说这拳准不准吧!”
“哈!准...准...”
辰一清思来想去,恐怕叶自闲误以为他流鼻血是因为那记肘击打折了鼻骨,心存愧疚便施了法。
事实上,那处错位并不突兀,近距离打量才可发现。
‘所以——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仔细看过吗?’
江断云见他手肘支在窗框,撑着额头,那张上仙界头号俊脸洋溢着锣鼓喧嚣,张扬欢乐,喜气洋洋,即便是过年穿新衣的孩子也没有这么嘚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根筋又抽了,大早晨便失心疯。
等辰一清注意到江断云满脸疑惑不解时,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穆彤怎么还在睡?宁从风怎么也没起?都什么时辰了,俩小子真能睡!”说着话挽起袖子就要去踢人。
“诶诶!”江断云连忙一把拽住:“让宁从风多睡会儿,今日要赶路,有得他累。”
“赶路?”
“你昨日不是瞧过画稿说可以了吗?叫我带着他俩去霍雅开工,忘了?”
蒸饼出炉,羊汤鲜香四溢,干辣子炝炒鲜蔬配着粟米粥,不多时便盘盘见底。
一桌五人,唯独江断云没赶上趟。
他不是不想吃,实在是刚拿上筷子就似遭了五雷轰顶般镇在原地。
他看见辰一清春风满面地往叶自闲碗里夹去红绿相间的炝炒鲜蔬——大将军给人夹菜,这人还是昨夜打架的对象。
要知道他第一次见辰一清时,这家伙刚砍了胡砀山千年三头蚺。烈焰焚过,四处弥漫着血肉灼烧的腥气。江断云就在黑烟与狼藉中,见到了威名赫赫的赤雷灵真大将军,他面上挂彩,正拿刀尖戳着硕大的,血呼啦差的巨蚺脑袋徒手拔尖牙,一副穷极无聊的样子。
现在是在干嘛?
活阎王玩儿刺绣,绣的还是鸳鸯戏水?
真他妈活见鬼!
江断云迷惑神游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一捧黄沙唰的灌进嘴里,呛得他呸呸呸好一阵才开骂:“穆彤!你大哥不在就玩儿疯了是不是!”
他们此刻已踏上前往霍雅的路,穆彤到了漠县整日守着宁从风,生性好动精力旺盛的家伙早有些憋屈,一出关口便拉着宁从风高歌跑跳,活像个解了嚼子撒蹄狂欢的小马。
宁从风历来是个跑不动跳不高的,可被穆彤拽着,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嘻嘻哈哈,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
江断云想起头回见宁从风时,他还是个说话也不敢大声,唯唯诺诺的性子,没想到整日跟穆彤待一块儿,倒是开朗不少。
跑了半晌,宁从风实在力不从心,只得瘫坐在地,穆彤便折回来丢沙子逗他。
江断云走近时,二人还在打闹,他提溜着穆彤后衣领把人提开,分别递了水,说道:“小宁,歇会儿上路你骑骆驼。穆彤精神头足,乐意走路叫他自己走!”
宁从风谢过,兀自喝了水,又摸出帕子蘸去脸上的汗与沙。
住进漠县以来,他的生活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脸颊饱满,唇红齿白,一对杏眼扑闪扑闪的,起初那倒霉劲儿早没了踪影。
他从行囊中翻出一本小册子,从中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单页,递给江断云,说道:“江大哥,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张,想送给你。”
“我?”江断云展开手感略糙的纸张,只见其上赫然画着一男子,挽袖口,着围裳,墨色长发随意的挽在后脑,斜插一根木簪,正掌勺颠锅。
穆彤凑上来噗嗤笑出声,他们甚至不需细看左眉尾的伤疤,也能从惟妙惟肖的五官认出那是昱明仙君江断云本人。
那画面线条流畅,虚虚实实,墨色浓淡相宜,虽逸笔草草,却格外生动。江断云一眼看去,又仿佛置身漠县叶宅那热如蒸笼的厨房。
他跟着穆彤笑起来。
“是不是我画得不好啊?”宁从风虽然跟着笑,却难掩窘迫。
穆彤率先摆手:“不是不是!是画得太好了!”说罢凑到他面前:“为何只有江大哥的,我的呢?”
宁从风双肩松了下来,忙不迭翻开册子说:“穆公子我也画了很多,只是不太满意...”
穆彤抢过册子笑问:“我能自己选吗?”
宁从风点头,又听江断云说道:“小宁,这是我生平画像中最有趣的一幅。”
上仙画像多以威武庄严示人,上天入地从古至今,也从未有过这般烟火十足的形象。
“我很喜欢,谢谢你。”
宁从风摸着后脑一笑道:“不知为何,我见着江大哥总觉得万分亲切,好像之前就见过似的。”
江断云眼角一抽,想到先前何止见过,还替你疗伤来着。
他把那画好好地卷起来,收进随身乾坤袋,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小宁今后有什么打算?”
宁从风直言:“上回听顾大人说,漠县要种醋柳,将来还要开酿房,正缺人手。我就想就在漠县找个活儿干。”
“不想去画院吗?”江断云说:“我有个好友在江州念云画院,如果你愿意的话...”
“念云画院?”宁从风差点惊掉了下巴:“是那个顶有名的念云画院?”
江断云笑着点点头:“如今念云画院袛候范熙,是我多年好友,若你想去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
宁从风眼里向往的光一闪而过,却摇摇头说:“我曾听叶大哥和顾大人在屋里算账,说造防风林还需要不少银子。这次若非叶大哥,我恐怕命都没了,所以我想留在漠县,一边干活,一边画画,月底到同川市集支个摊子,挂售些小品,还能换点银子回来。”
江断云将水壶挂回腰间:“知恩图报是好的。不过,事关你之前程,漠县乃至孜州,无论哪方面都没法和江州比,你还年轻,当慎重考虑。”
宁从风没想到江断云说得这般严肃,他又何尝不知江州风雅,自古便是文人墨客向往之地。论及自身前程,江州自然比孜州好上千万。
可自幼父亲便教导:立身先立德。
哪怕眼前有机会进宫做待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推掉。
江断云见他吞吞吐吐,便拍拍他脑袋轻松一笑:“不着急,眼下之事还没结束,你可以慢慢考虑。”
宁从风还没开口,身后的穆彤却惊叫起来:“小宁!这是我家公子吗?”
穆彤两手抓着小册子,迎面展示,一阵风吹折页角挡住了半身像的脸。
江断云满面狐疑凑上前,待那一角展开,着实惊了。
这一页其实画着两个人,辰一清正说着什么,神采奕奕,满面春风。另一人在画面近处,垂目含笑,侧脸线条相当好看,正是叶自闲。
不过寥寥几笔,却完整勾勒出二人之间一派祥和,甚至比祥和更多一点的氛围。
宁从风眨巴眼睛:“对啊。是辰公子和叶大哥。”
“还有这些也是?”穆彤哗哗连翻几页,几乎都是二人同框,有说有笑。
宁从风甚为不解,继续眨巴眼睛:“是啊。”
“这这这这!”穆彤手抖着结结巴巴:“你可藏好了,我家公子要看见你把他画成这副含情脉脉的样子,老爷子来都救不了你!”
江断云越看眉头越皱巴,不由得点点头:“小宁啊,这几幅你的主观情绪是不是掺杂得太多,想象力过于放飞了?辰公子这模样,连我们都没见过。何况他俩三天一小吵,两天打一架,彼此都恨不得掐死对方。这种画面你到底是怎么幻想出来的?”
“怎么会呢?”宁从风偏着头,认真道:“辰公子平时虽然总皱着眉,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目露凶光令人害怕,可每次见到叶大哥,却眉头舒展,眼尾和嘴角皆有上扬之势,面部极为放松,显然非常信任叶大哥。你们没发现吗?”
“这怎么可能!”穆彤摆摆手:“前阵子公子还让我暗中跟着叶大哥呢,现在都是他亲自跟!怎么可能信任,绝对不可能!再说,他俩昨夜不是还打架了?”
江断云一把抓住穆彤的手,抬起头已是满面冷汗,那张脸好似失了魂魄,或者说像霜打的茄子,一贯精神饱满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苍老了八百岁。
他颤声喃喃:“他躺在地上挨打...他劝人少喝酒...他笑得锣鼓喧天...他给人夹菜...”
宁从风和穆彤碰了个眼神,缓缓凑过去,想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
“打架...结界...打架...夹菜...打架...”
二人皱着眉头凑得更近,耳朵几乎都要贴上那张嘴了。
江断云额角的汗淌下来:“...打架...也分很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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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雨刚过,胧月悬空。
淮州境内连日暴雨,贺江怒涛澎湃,夜色之中犹似万马齐奔,可想若是白日行走于此,将目睹何等壮观之景象。
两个模糊的身影穿过濛濛水雾,并行于跨江索桥之上。
叶自闲收起灵气化出的伞,随手抛了颗鬼丸过来。
辰一清凌空接住扔进嘴里:“余洋不是说要一起来?”
“亳州吴坊主来漠县那事儿,知州有意见。”叶自闲没看他,两手拢进袖中微叹一气:“把顾琛叫去同川说要商议,我让余洋陪着去了。”
“你担心他被扣下?”辰一清眼角斜过去,见他罩在水雾中,月辉弥散,衬得像个发光的神像。
这么想着,抬头乜了一眼轮廓不明的月亮。
“那倒不至于。”叶自闲耸耸肩:“无非是商税上拉扯一番,还难不倒他,我只是担心路上不太平。”
“你对他没那个意思,又处处关心,很难教人不多想。”辰一清嚼着酸气吐出这句话,心里又觉得自己好笑,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叶自闲没接话,也没看他。
夜色浓厚,潮润无风。
索桥很长,晃晃悠悠不过一半。
“待在漠县就这么好吗?”辰一清嘟囔道。
叶自闲轻声笑了笑:“托顾大人的福,我虽挂着捕快的名,却过着轻松的日子。若非二位上仙大手笔,寻常这时辰,多数在品茶看书,换个地方可没这待遇。”
“防风林没你可干不起来,顾琛就该把你供着。”辰一清絮絮叨叨:“但是,即便没有这一千两,溟咒摄魂一事你也会管。”
“不会。”
“你会。”
叶自闲骤然顿住脚步,颇为无奈:“争论这个没意思,你看,岸边就是魆市。”
靡靡水雾染出低处岸边稀疏灯晕,那点灯火在茫茫黑夜里明明灭灭,根本不够看清什么。
“哪儿呢?”辰一清凑上前,几乎贴上对方湿润的鬓发。
他甚至能感受到又潮又凉的夜里,对方身体散发的烘热。
他记得他们不是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但叶自闲,直白地侧迈一步,风卷着冰凉的水雾,从这缝隙带走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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