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欢

　　云家祖孙三代。

　　云天开老爷子先后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

　　三个儿子和儿媳都是因公牺牲，小女儿云谣嫁到景家，产后病重，也不在了。

　　只剩下四儿媳，也就是云行的母亲，同时也算是所有孩子们的母亲了。

　　云七，七伯，也算是所有孩子们的第二个爷爷。

　　孙子辈，老大云焱，老二云溪，老三云尧，老四云行。

　　景家的景阑，加上收养的楼新景，这两个孩子和云老爷子也很亲。

　　再有就是江筑，和云焱年岁相仿，一直在云家长大，也当自己孩子看着长大。

　　如此，整个云家，祖祖孙孙，也就这么几个人了。

　　可能是因为家太大，人太少，云家的老老少少都很亲密，没有什么所谓的代沟。

　　云焱是金玉堆里长起来的，很多时候还有点不着调，不靠谱，江筑却是实打实的端庄持重，是所有熊孩子们的大哥，定海神针一样。

　　他对待所有的兄弟也很亲厚，一视同仁，从不偏颇。

　　但云溪从小就心思敏锐，他总觉得，江筑对云尧，尤其不同。

　　当然，小姑姑云谣离世没多久，小云尧就降生了。

　　这孩子仿佛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小姑姑而来到这世间，很像小姑姑。

　　因为这个缘故，云家和景家都对云尧有几分更多的、不自觉的宠爱。

　　但江筑……云溪琢磨，说不上来，江筑对云尧，就是跟所有人都不同。

　　这个不同很隐秘，除了云溪，没有人察觉得到，连云尧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所以，在几个孩子先后成年时，江筑要选一个少爷来跟了，所有人都很意外，云溪却早有预料。

　　江筑没有选云焱，他选的是云尧。

　　本来也没什么，云溪自己都没琢磨明白，也没发生什么事，平平淡淡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那年夏天，云溪没有打招呼直接回到家里，因为马上要去山里做志愿者了，回家里取点东西，马上就要走了，速去速回，不值得惊动人一趟。

　　就悄悄回来了。

　　正好撞见云尧躺沙发上睡着了。旁边站着江筑。

　　当时的情形很微妙。

　　云尧睡得跟个小猪崽一样，呼呼的，才十六七岁，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脸颊都在靠枕上挤扁了，非常非常稚拙可爱。

　　是云溪看见了都忍不住要上手摸两下掐两下的程度。这有什么的。可爱嘛！

　　可江筑偏偏没有碰。

　　他手伸出去，停在云尧脸颊边。

　　眼神专注，喉头滚动，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碰，简直像是被萌傻了，但就是停在那里，迟迟没有碰。

　　想碰却不敢碰。问题就很大。

　　被惊醒后，江筑猛地回头，看了云溪一眼。

　　就是这一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云溪脑子里的迷雾，他一下子明白，江筑对云尧的这份不同，到底是不同在哪里。

　　从以前开始，几个弟弟就都喜欢缠着大哥哥江筑，一个一个往他身上扑，旁的人扑他，都没事，兄弟们闹作一团，只有云尧，江筑会躲，而且躲得很巧妙，很不经意的那种。

　　现在，江筑被人撞破心思，回头看着云溪。

　　他的眼神里没有退缩害怕，一开始略微有几分意外，但很快就消弭了，重新变得平静如水。

　　这平静的一汪湖水里，好像还包含着几分恳切期许，不是希望云溪保密之类，而是……

　　怎么讲呢，云溪斟酌着，他好像是恳切期许，希望云溪把这件事捅破？

　　好像他已经独自承受、独自忍耐了很久，巴不得有人来替他说出口，替他迎来一个或好或坏的结局，好过日日夜夜折磨煎熬。

　　云溪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夺门而逃！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为什么要我来承受啊！你们自己的修罗场自己搞定啊！！

　　云溪啊啊啊啊狂奔出门，一脸崩溃。

　　怪我，都怪我，都怪我这双眼！看透太多！！

　　云溪心乱如麻，一会儿想着怎么跟爷爷交代，一会儿想着江筑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会儿又想着云尧这个小猪崽怎么那么迟钝！！

　　倒是不担心这个小猪崽被吃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就这么乱糟糟地，逃也似的逃进了大山。

　　就这样吧。逃避可耻！但有用！！

　　大山里山清水秀天高云阔，什么烦恼都统统涤荡无痕了。

　　那也是一座宁静避世的小村子。和青溪村很像。

　　但不像青溪村那样清秀隽永，雨雾朦朦。这里风日更粗犷一些。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天上白云滚滚，像酸奶一样浓稠，蓝天白云绿树红花，色调明亮，饱和度拉满。

　　是大学社团组织的志愿者活动，陪伴留守儿童。

　　村子里的人家，壮年全部在外务工。家里只留下老人和小孩。

　　大学生们利用暑假，志愿来这里，陪孩子们玩，给孩子们上课，讲外面的世界。

　　每两个志愿者结伴，住进一户人家。

　　云溪住进的这一家，只剩下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奶奶和一个瘦削的小男孩。

　　老奶奶虽然年纪大，干瘦，但精神头还很好的样子，笑口常开。

　　小男孩说是十三四岁了，但又瘦又小的样子，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纯粹没长开。

　　大家白天在村里那个简陋的学校里，给孩子们用自带的笔记本放课件、电影、动画，主要是天南海北祖国河山之类，是孩子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从没听过的故事。

　　课间，搬了一堆砖头，拆了两块木板，拼出一个简易的乒乓球台桌，大孩子小孩子们就一起打球玩儿。

　　隔个三五天，志愿者们还会带着孩子们去镇上赶集，买一堆糖果玩具之类。

　　云溪还记得那条山路，沿途野花野草遍地盛开，晴光璀璨。

　　云溪怕晒，小男孩会跑去摘了很大的芭蕉叶子，当做伞，撑在他头顶。

　　别的小孩子会挨家挨户串门玩闹，这个小男孩就很安静，像个小跟屁虫，只跟着云溪。

　　云溪还记得，有一天夜里，村里断电了，房间里热得睡不着。

　　他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还真没吃过这种苦，凉席都被他翻来覆去捣腾热乎了，干脆爬起来，去外面走廊里。

　　村里都是自建的两层三层小楼房。出了房门，就是带着栏杆的走廊，他就双手撑在栏杆上，抬头看月亮。

　　大概是夜里两三点的样子，头顶那轮月亮是真亮啊！

　　满月清辉，遍洒人间，远峰连绵，影影绰绰。

　　本来热得躁得慌，被这月亮光一照，瞬间温柔宁静了。

　　他很悠闲地赏月，一偏头，忽然发现身边站了个人。

　　云溪猝不及防就撞进一双眼睛，比月亮还亮，静静地看着自己。

　　小男孩看了云溪两眼，跑回房间拿了个破旧的蒲扇，一下一下给云溪扇风。

　　云溪哪能让人家小男孩给自己扇，赶紧夺过来，他来扇。

　　两个人就一边赏月，一边扇着风，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

　　小男孩一向话不多，总是安静点头答个“嗯”或者叫声“哥”。

　　聊的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夜凉凉的风，亮亮的月。

　　还有那双黝黑明亮的眼睛，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到了离开的那天，最后记得的也还是这双眼睛。

　　掉进河里纯属意外，去赶集，走了一段山路后，会经过一座石桥，石桥下是河。

　　附近几个村来来往往，这条河、这座桥，都是必经之路。

　　几个大学生在山野里疯了半个多月，齐齐脱下文明外衣，开始返祖。

　　去赶个集，一群男孩女孩就往来呼啸，像群出山的猴子……

　　打打闹闹地，就把云溪一胳膊肘怼河里了。

　　一群人呼天抢地！还是小跟屁虫闷声不响跳下去把人抓住。

　　他个子小，拖不动云溪，只能用身体把云溪顶起来，浮出水面，让他透气，然后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云溪拉上来。

　　紧急就送去镇上的医院，这么大事也不能瞒着家里，云老爷子老胳膊老腿也难进山，只能赶紧派人去接。

　　离别比想象中匆忙许多，云溪呛了水，发起了烧，朦朦胧胧，就看见人堆里冒出个小脑袋，一双眼睛定定看着自己。

　　他意识模糊中还记得给人家挥挥手，道个别。

　　回了家，高烧不退。病中收到来信，一包鼓囊囊的种子。

　　他像是有所预感，脑海里回想起高高的蓝天下，漫山的蓝紫色星星花海。

　　就把种子交给七伯，让种下去。

　　等缠绵的高烧彻底痊愈，马上就要开学了，加上在家里养病又开始频繁看见江筑和云尧了……江筑又开始眼巴巴地cue他了！

　　云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就这么，渐渐就把大山里的日子忘在脑后了。

　　“神奇啊，真是神奇啊。”

　　云溪最近很喜欢来花房，眼下又开始站在琉璃苣前面感叹。

　　命运，真是神奇。

　　那片开满高山的琉璃苣，竟然真的跋山涉水来到了他的花房呢。

　　当天晚上，云溪久违地，靠在阳台的围栏上，看月亮。

　　想一想，真的也是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这样好好看过月亮了。

　　“嗡——”

　　院子忽然拉起警报，云溪的思绪被打断，咋回事？家里进贼了？

　　而且，今晚整个院子都不对劲啊……安静到诡异……

　　正准备下楼去看看怎么回事，阳台上翻进来一个人……

　　云溪：……所以，警报是你搞出来的？

　　楚易灰头土脸的，估计也是被这阵仗吓着了：“哥……对不起……”你家好吓人……呜呜呜呜……

　　云溪笑得直不起腰，把人拉起来：“你翻阳台做什么。”

　　楚易不好意思说。

　　节目拍完了，楚易舍不得，很多年前寄过信来这里，早就把地址背的滚瓜烂熟。

　　悄摸跑来人家屋外头转悠来转悠去，绕到后院，看到云溪撑在栏杆上看月亮。

　　他一时鬼迷心窍，也等不及再去走正门了，手长脚长就开始翻院墙，刚跨上去警报就刺啦乱嚎……想着这动静反正闹大了，三步并作两步继续往上爬了……

　　没想到一路都没人来抓自己……真幸运。

　　云溪也奇怪：“还真叫你翻进来了，他们人都哪儿去了？”

　　此刻，被念叨的人都窝在主宅楼下主控室里摁着小八捶！！

　　“齐光影视”是家里专门为云溪开的公司，里里外外都是云家自己人。

　　常年跟着二少的是小八，在公司坐镇前台的是小九，他们还拉了个大群。

　　经纪人、助理、前台、保镖、司机、财务、公关、厨子、保洁……全在群里。

　　小八是大家的耳报神，二少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全是小八在线传消息。

　　楚易！这个名字大家都熟！因为之前拍封面的时候这小子偷偷占二少便宜来着！

　　几个人商量着就要套麻袋把人揍一顿！

　　但小九毕竟心思细一些，感觉另有隐情，二少也没有明确表态，他们不好乱掺和，就决定再观察观察。

　　这次去青溪村录节目，知道有楚易的时候，经纪人段清波就在群里疯狂输出八百字小作文！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随时准备为二少冲锋陷阵手刃狂徒！

　　但狗节目不做人，不让跟！

　　只能等二少自己出来。出来了一观察，好像心情不错？

　　所以看见楚易在门外头瞎转悠，小八就把家里的警报系统都关了，给楚易溜进来创造机会……

　　但他忘了，云溪那边的小别墅在后院，是独立的一套系统，他得去那边手动关闭才行。

　　然后那边的警报就响了。

　　小八生死时速飞奔过去，来不及确认系统指令了，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小别墅总电源给关了……

　　这边手起闸落，云溪和楚易那边就黑了……

　　主宅那边灯火通明，云溪这边伸手不见五指……适应了会儿，月辉撒在阳台上，好歹能看清楚人。

　　给七伯通了电话，确认了爷爷没事，家里也没出什么乱子，云溪也就不着急了。

　　他干脆拉着楚易坐下，大大的阳台摆了躺椅沙发和吊床，甚至还有一张榻榻米，云溪没事儿就喜欢窝在这里发呆。

　　“今天月亮真好看。”云溪把楚易摁在沙发上，他自己去榻榻米躺了，又问他：“大晚上的，忽然来干嘛？”

　　楚易疯狂挠头，想找个什么借口才好……

　　那头，主宅那边七伯挂了电话，再把群里大家的聊天记录梳理了一遍，做了摘要，然后胸有成竹去给云老爷子做汇报。

　　警报声啊？哦，没事儿，来了个小年轻。

　　哪里的小年轻？嗐，老爷你听我慢慢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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