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六年
日子一步步往前过着，记忆中夏季的蝉鸣化成了冬季的落雪，落到地面再次形成了春季的花蕊。
施灵双在春申镇过的第十个年后，冬雪化春之时，收到了京城施宅快马加鞭寄来的信件。
她如往常一般打开，却看着手中的信纸愣在了原地。
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片刻后，施灵双把手里的信纸慢吞吞地折起来，走回房中，坐在梳妆桌前对着铜镜发呆。
铜镜中早就不是肉嘟嘟的小女孩模样，这六年里，她出落得愈发漂亮灵动。
脸颊的软肉消减大半，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杏眼一如从前一样明亮乌黑，水润的眸子下是小巧的琼鼻与嫣红饱满的唇瓣。
铜镜里的少女此刻皱着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着困惑与迷茫。
施灵双听到云娘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把手中的信纸塞到妆奁里，对着刚刚开门的云娘露出一个浅笑。
云娘望着她出挑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骄傲与自豪。
“小姐，我今日把琴擦拭了一番，昨日说缺的颜料也备齐放在书案旁了。”她说着，走过来帮施灵双调整发饰。
“好，那我今日先去练琴，然后再去习画。”施灵双一弯眼睛，对着铜镜冲云娘笑。
她起身整理裙摆，走至古琴旁，缓缓抬手抚琴。
可原本应该从琴弦中流露出的乐曲却怎么弹也不对劲，空有一番弹琴技巧，却缺少真情。
施灵双一曲弹毕，呆坐了一会。
她的脑海中全是早上的信件，乱七八糟的各种思绪充斥着整个大脑，许久也未能抬手再次抚出一曲。
施灵双干脆起身，走回屋中书案前，布好宣纸，取出笔来。对着备齐的各色颜料良久后，她只是叹了口气，又把笔放回去。
偏头透过未完全关紧的窗户，能看见前院云娘忙碌的身影。
这段时日春申镇多种迎春花，她们的院子里便栽了许多迎春花。
浅黄色的花瓣把云娘簇拥在前方，施灵双的眼神柔和不少，视线顺着云娘的背影绕了一圈透过窗户能看见的部分前院。
左侧是她们自己拼接的木条架子，右侧摆着两三石凳。洒扫的杂物靠着墙角放，而另一侧靠着墙角的是一道窄窄的泥土地，迎春花就是从这里蔓延出来。
施灵双坐在书案前，继续对着摊开的宣纸发呆。
她坐了好一会，才慢慢起身，走到梳妆桌前把藏在妆奁里的信纸拿出来，再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施灵双读完之后，轻轻提起一口气，再徐徐吐出。脑海中纷繁的思绪渐渐厘清，她把信纸捏在手中，推门走出去。
“云娘。”她叫了一声，看着云娘回头询问的眼神说，“早上家中寄信了。”
“是吗？”云娘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伸进旁边的水桶里互相浇着水，起身在腰间系着的围布上随意擦了擦。
她走上前来，期待地问：“写了些什么？”
从来到春申镇的第一个月开始，每月都会收到京中寄来的物品，但信件很少，往往一年不过两三次。
云娘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女，听见施灵双说：“半月后，会有人来接我们回去。”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两秒，抬眼看见施灵双的神色后才恍然大悟，随即惊喜道：“要回京城了呀？”
云娘欣喜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双手止不住地在围布上反复擦拭着。
“小姐，怎么不开心？”在施灵双垂下头时，云娘过来半搂着她，用有些粗糙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回京城了，京城有父亲，有姐姐。老爷还是惦记小姐的，特意挑在及笄前让咱们赶回去呢……”
云娘自己没有家，但她对家一直都有美好的向往，每次京中寄信过来，她总是会说“老爷还是惦记小姐你的”。
施灵双过去懵懵懂懂的，可她越长大越不是怎么赞同这句话，只是她埋在心底从不会当着云娘的面反驳。
不过云娘倒是有一点说对了，信中的确提到，她们要赶在她十六岁及笄礼前回来。
……
施灵双想着信件中的内容有些出神，一时没听到庆闲的问话。
她不好意思地朝庆闲笑笑，说了声抱歉。
在今日的课业结束后，施灵双照常记下回家温习的内容，然后似不经意地问：“近日怎么没看见五笛师傅？”
“他一直在后院里，你不去后院当然看不见他。”
庆闲说话一如既往地带些刺，施灵双早已习惯：“那我去看看他。”
“你看他做什么？”庆闲问道。
施灵双抿着嘴唇，脚后跟微微抬起再落下，她在庆闲即将耐心告罄的前一瞬说：“师傅，你近来……有吴祺的消息吗？”
庆闲眯着眼睛，从脑海中搜刮一番才说：“你说庆闲的那个小徒弟？没有。”
施灵双心头滑过一丝失落与了然，她点点头，准备离开。
“你是不是快回京城了？”庆闲的声音忽然在后面响起，像施了定身术一样把施灵双定在原地。
她僵硬地转过头，反问了一个单音：“啊？”
这件事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庆闲说，也根本没想到庆闲会猜到。
施灵双此刻真的有些疑惑，她双手抱着佩囊疑问地看着坐靠在椅子上的老人。
庆闲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被我猜中了？”
“回京城好，回京城当大家族的小姐，比窝在春申镇好。”庆闲难得流露一些温情，他半阖着眼，像是在回忆，“小施，世道越来越不好了。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行医，朝廷会派人一同前往。可许多年过后，疫病再次来临时，大批的药材却往无事发生的京城里运。那些染了疫病的城，反而最先被封锁放弃。”
“幸好毒素消退得差不多了，你本来就是京中的小姐，现在回去也算不上晚。只不过，今年不能给你庆生了。”庆闲很短暂地说完，从旁边丢过来一个红封，“师傅给你的最后一个生辰礼，下次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了……”
庆闲嘀咕得很小声，但施灵双听得一清二楚。她直接打断说：“您怎么这样说话啊，我不爱听，肯定会有见面的时候。”
倒是把庆闲愣住片刻，然后笑起来：“你这小丫头，这些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这是有主见。”施灵双笑着，流利地接了一句。
庆闲张开半阖着的眼，懒散地看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说：“有人在京城等你。”
施灵双倏地抬头，盯着庆闲。
庆闲的眼皮再度阖上，朝她挥手，很是嫌弃地说：“所以，你赶紧回去吧。”
……
她回家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这句话，庆闲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乱了她刚刚理好的心绪。
长大后，施灵双就拒绝了云娘帮她拆发饰的行为，转为自己来揭下发饰。
早春的夜晚有些冷，她把窗户关紧，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坐下来慢慢拆着头上的东西。
有人在京城等你。
庆闲没有说这句话之前，施灵双根本不会想起关于“主见”的事情最早是季怀瑾和她说的。
而在庆闲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霎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关于“主见”的事好像已经融到了她的骨髓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密不可分，而独独忘记了最初告诉她的人。
施灵双静静地坐着，她第一次直面自己内心深处地想，是故意忘记的吧？
关于曾经的白衣少年的一切，都被她压在心底藏起来了。在这个知道了自己要回到京城的夜晚里，才肯打开来偷偷看几眼。
她拿起搁置在梳妆桌上的红封，拉开柜子里带锁的小匣子，把红封放进去。
接下来的几日，她像往常一样上午练琴习画，下午去庆闲那边学医。
她学得依旧很认真，庆闲也依旧详细传授着课业内容。
最后一副药用完，庆闲诊完脉拍拍她的肩说，医学得不错，自己都能号出来自己体内毒素清完了。
在某天去学医的时候，施灵双还专门给庆闲和五笛一人准备一份离别礼物。
日子还是那样平静地过着，一直到今日早晨。
施灵双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云娘推门叫起来，好久没有这么突兀地被叫醒了，她刚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愣愣的。
云娘说，信中提到的来接她们的侍卫们到了，正在断断续续地向马车上搬着东西。
她正要出门指挥着侍卫们的动作，没想到被施灵双轻轻拉住。
“云娘，”施灵双睁着还有些困倦的眼皮，认真地问道，“你会舍不得这里吗？”
云娘一怔，在如此匆忙的时刻坐了下来，坐在她的床边注视着她说：“当然会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里的邻居，舍不得这么多年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也舍不得这间屋子。”云娘的声音很温柔，“我只是不会在小姐面前表现出我的不舍而已。”
云娘站起来，弯着腰看着她说：“我知道如果我也表现出不舍的话，小姐会更不舍的。”
她说完，就匆匆离去了。施灵双洗漱完毕后站在旁边，她感受着早春早晨凉凉的空气，看着侍卫们一点一点从院子里搬着东西。
其实很多东西都不会被带走，能带回去的不过一些衣裳布匹饰品。
但云娘这两日还是收拾了许久，她想，云娘说得对，她只是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不舍而已。
施灵双的脑海中还闪过过去的很多片段，不过这些片段都太纷繁了，她现在更多的是茫然。
她最后看着这间不大不小的，生活了近十年的小屋，一时还觉得恍惚。
云娘指挥着侍卫最后搬完东西，站在施灵双旁边和她一同往屋里看着。
等时候差不多了，云娘轻声提醒道：“小姐，该走了。”
她被扶上马车中坐在车里，怎么坐都浑身不适。
在马车发动的那一瞬间，施灵双还是忍不住挑开窗帘再看一眼这间生活了十年的小屋。
院子不大，左右两边紧邻着邻居的院子。
今日的阳光很好，还是清晨的时候就有好几缕阳光破云而出落在院子中，让施灵双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早晨。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早上早早醒了，醒了之后就在被子里透过窗户看着阳光。
金黄色的阳光落在院子中，恰好落在当时她们院子里栽着的一株花上。
她躺在床上，又那么刚好地看到了这般场景。
那个时候，棋子和叶哥哥都在，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古诗没背出，草药记不住。
她放下手中挑起的窗帘，坐回来望着前方因为疲惫而睡过去的云娘的脸庞。
发了会呆后再次挑起窗帘，已经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施灵双把窗帘系上，手臂搭在窗边，头靠着手臂，就这样向外看着。
身下的马车时而有些颠簸，马蹄在地面走着哒哒的声音，就像春申镇即将迎来的夏季蝉鸣声一般，一阵一阵的。
京城也会有这般蝉鸣吗？施灵双不记得了，但她想，她马上就会知道了。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