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校园，林荫道上的蝉鸣嘶哑而密集，像一层粘腻的声浪，包裹着走向教学楼的每一个人。何闻野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看着宋予执略显仓促地消失在食堂方向的人流中，而沈千恒停留在原地，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在刺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甚至……虚假。

　　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愤怒、恐惧和保护欲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宋予执的避开而平息，反而像被压实了的炭火，闷闷地灼烧着。他想起图书馆电脑屏幕上那条语焉不详的火灾报道，“两名儿童获救”那行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如果那是真的，如果宋予执就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个孩子……会不会就是记忆模糊、被何雯捡到的自己？

　　这个联想让他不寒而栗，同时又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宿命感。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个过于大胆的猜想暂时压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宋予执。沈千恒刚才那个看似随意、实则充满侵犯意味的拍肩动作，宋予执瞬间的僵硬和躲避，都清晰地表明：沈千恒绝不只是“热情的学长”，他对宋予执的接近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目的，而宋予执对此心知肚明，并且极度抗拒。

　　何闻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让自己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他不能慌，不能乱。沈千恒像一条藏在温暖水域下的毒蛇，他必须更加小心，既要保护宋予执，也要保护自己，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转身，走向食堂。今天他没什么胃口，但必须去。他需要看到宋予执，确认他没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嘈杂的说话声。何闻野目光快速扫过，很快在靠近角落的一个四人长桌找到了宋予执。他独自一人，坐在最靠墙的位置，面前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正低着头，小口地吃着。他的侧脸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没什么血色，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林荫道上的插曲从未发生。但何闻野注意到，他握筷子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一些，指节微微泛白。

　　沈千恒没有出现在附近。他大概和往常一样，被一群朋友簇拥着，坐在更热闹显眼的位置。

　　何闻野打了份最清淡的饭菜，选了一个离宋予执不远不近、但能清楚看到他的位置坐下。他没有试图过去打招呼，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或者说，大部分时间）落在那个清冷孤独的身影上。

　　宋予执吃得很慢，很仔细。他喝了半碗汤，吃掉了大部分青菜和一点米饭，盘子里的红烧肉一口没动。吃完后，他拿出那个银色药盒，倒出一片药，就着剩下的汤水吞了下去。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一直看着他的何闻野。

　　何闻野的心又揪了一下。他还在按时吃药。胃可能还在隐隐作祟，或者，只是一种预防性的习惯？无论是哪种，都提醒着何闻野，宋予执的身体和情绪，都远未从昨晚的剧痛和可能的心理冲击中完全恢复。

　　宋予执吃完药，收拾好餐盘，起身离开。他没有看何闻野的方向，径直走向餐盘回收处，然后离开了食堂。背影挺直，步伐平稳，很快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

　　何闻野目送他离开，才低头加快速度扒完自己盘子里早已凉掉的食物。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浸了水的石头。

　　下午的课程，何闻野比上午更加难以集中精神。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推导着复杂的公式，粉笔吱吱呀呀，那些符号和数字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宋予执，飘向沈千恒，飘向那场可能存在的、吞噬了一切的大火。

　　课间休息时，他忍不住又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明显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才几天？从搬进新家，认识宋予执，到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一周。可他的世界，却好像被彻底颠覆了。那个原本只想好好适应新学校、交交新朋友的活泼开朗的何闻野，似乎正被一个更加沉默、更加担忧、也更加执拗的自己缓慢覆盖。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系在那个叫宋予执的少年身上。他的冷淡，他的沉默，他的病痛，他偶尔泄露的脆弱，他别扭的回应，还有他身后那片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阴影……像一张无形而复杂的网，将何闻野牢牢网住，并且越收越紧。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出洗手间。走廊里，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周末的班级活动，笑声清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充满生机。可何闻野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个是这明亮喧嚣的校园日常，另一个则是宋予执所在的那个寂静、冰冷、充满旧日伤痕和未知危险的世界。

　　而他，正在被不可抗拒地拉向后者。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何闻野摊开数学练习册，却一道题也做不进去。他盯着空白的草稿纸，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沈千恒……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什么要接近宋予执？又为什么对自己这个“新来的”也如此感兴趣？仅仅是因为他和宋予执住在一起？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更深的联系？

　　何闻野想起沈千恒在洗手间说的那句“身边站着能帮你‘透气’的人”。当时他以为指的是宋予执。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沈千恒是在暗示，他何闻野自己，就是那个能“透气”的人？因为他可能也来自那场火灾，因为他的记忆受损，因为……他是宋予执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这个想法让他心脏狂跳，手心冒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沈千恒接近自己，就不仅仅是为了试探宋予执，更是为了……确认？或者，利用？

　　他需要更多信息。关于沈千恒的信息。这个人在学校里看起来如此完美，如此受欢迎，他的背景是什么？他和宋予执家过去有什么交集？

　　何闻野看了一眼讲台上正在批改作业的老师，又看了看周围埋头学习的同学。他悄悄拿出手机，调到静音，然后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他先是在学校内部的匿名论坛里，尝试搜索“沈千恒”相关的帖子。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竞赛获奖、组织活动、帮助同学之类的，充斥着“男神”、“学霸”、“温柔”之类的标签。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又试着在更广泛的社交媒体和新闻里搜索，结合可能的年份和地点，寻找“沈千恒”以及可能关联的家庭信息。但信息要么寥寥无几，要么就是无关的内容。沈家似乎颇为低调，公开信息很少。

　　就在他有些沮丧，准备收起手机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论坛里一个很旧的、几乎沉底的帖子标题：《八一八几年前xx区别墅区的那场大火和后续的狗血官司》。xx区，正是图书馆报道里提到的火灾区域，也是宋予执原住址可能所在的区域。

　　何闻野的心猛地一提。他迅速点开那个帖子。发帖时间已经是好几年前，回帖不多，而且很多内容语焉不详，带着各种猜测和道听途说。楼主似乎是个知道点内情但又不敢明说的人，用各种代称和缩写讲述。

　　帖子大意是，当年那场火灾并非简单的意外，可能涉及邻里纠纷和财产问题。火灾中去世的女主人姓苏（这个姓氏让何闻野眼皮一跳），其夫家姓宋，是知识分子家庭。而与之有纠纷的邻居，似乎姓沈，家境优渥，在当地有些势力。火灾后，宋家陷入悲痛，而沈家似乎迅速处理了相关事宜，甚至搬离了原处。两家还打过官司，但最后似乎不了了之，具体原因不明。楼主还隐晦地提到，宋家当时应该有两个孩子，但火灾后似乎只剩下一个男孩（指宋予执），另一个下落不明，有说是也被接走，有说是在混乱中……后面的话被省略了，引人遐想。

　　回帖里有人补充说，沈家那个儿子，好像当时也在现场附近，年龄和宋家孩子差不多大，但具体做了什么没人知道。还有人猜测，火灾起因可能没那么简单，但都被压下去了。

　　帖子到这里就断了，没有再更新。下面有人追问细节，楼主再也没出现过。

　　何闻野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尽管用了代称和模糊的语言，但“苏”、“宋”、“沈”、“两个孩子”、“下落不明”……这些关键词，像一把把钥匙，拼命地想要打开他记忆深处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门。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伴随着一些更加混乱模糊的碎片——不仅仅是火焰和浓烟，似乎还有争吵声？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孩子的尖叫？还有……一张模糊的、带着恶意笑意的少年的脸？是沈千恒吗？还是只是他过度紧张下的臆想？

　　他不敢再看下去，迅速退出论坛，关掉手机，将它塞回书包最里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如果这个帖子里的信息有一半是真的……那么，沈千恒一家，很可能就是导致宋予执母亲去世、家庭破碎、甚至可能与自己失散有关的元凶或重要关联方！而沈千恒本人，当时可能就在现场，甚至……可能扮演了某种不光彩的角色？

　　所以宋予执才会对沈千恒如此警惕和厌恶。所以沈千恒才会对宋予执如此“感兴趣”，带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和隐隐的威胁。所以沈千恒才会接近自己，因为自己这个“意外出现”的转学生，很可能就是他记忆中那个“下落不明”的另一个孩子，是他需要确认、甚至可能想要控制的变数！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何闻野心中所有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和寒意。他和宋予执，不仅可能真的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更可能共同背负着一段被沈家阴影笼罩的、血淋淋的过往。而沈千恒，那个在校园里光芒四射的学长，很可能就是这段过往中最黑暗的部分。

　　自习课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刺耳，将何闻野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中猛地拽回现实。他浑身一激灵，抬起头，发现教室里已经骚动起来，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准备放学。

　　他机械地跟着动作，将书本塞进书包，手指还在微微发抖。脑子里乱成一锅煮沸的粥，帖子里的信息，模糊的记忆碎片，沈千恒的笑容，宋予执苍白的脸……所有的一切搅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走向楼梯。脚步有些虚浮，下楼梯时差点踩空，幸好扶住了栏杆。走廊和楼梯间挤满了放学的学生，喧闹异常，但这喧闹却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那片冰冷的死寂。

　　走到一楼大厅时，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在涌向校门的人潮中搜寻。他在找宋予执。他必须立刻见到他。不是远远地看着，而是……靠近他，确认他的存在，或许……告诉他一些事情？哪怕只是隐晦地提醒？

　　就在他焦急张望时，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何闻野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到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站在他身后的，是沈千恒。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暖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清澈透亮，仿佛能倒映出何闻野此刻惊慌失措的脸。

　　“何闻野，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沈千恒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放学了还不赶紧回家？还是说……”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笑意更深，“在等什么人？”

　　何闻野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强迫自己站稳，迎上沈千恒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挤出一丝惯常的、属于“何闻野”的略带腼腆的笑意：“没等谁，沈学长。刚做完题，有点走神。”

　　“是吗？”沈千恒笑了笑，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何闻野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握书包带子的手，“学习也别太拼了，要注意劳逸结合。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书包侧袋拿出一本薄薄的、装订精美的册子，“这是今年物理竞赛一些前沿方向的概要和预测题，我自己整理的，比上次给你们的笔记更深入一些。我觉得你很有潜力，这个可能对你有帮助。”他将册子递过来。

　　又是这样。看似善意的帮助，无懈可击的理由。但此刻在何闻野眼中，这本册子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不想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得太明显，引起沈千恒更深的怀疑。

　　他伸出手，接过册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沈千恒的手。沈千恒的手指干燥温暖，但何闻野却觉得像碰到了冰块。

　　“谢谢学长。”他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干涩。

　　“不客气。”沈千恒收回手，笑容不变，“好好看。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毕竟……”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何闻野，语气意味深长，“我们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可能还很多。”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何闻野摆了摆手，转身汇入了离开的人群。栗色的头发在夕阳下闪着光，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何闻野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本仿佛有千斤重的册子，指尖冰凉。沈千恒最后那句话，像一句冰冷的预言，也像一个明确的宣战。

　　他深吸一口气，将册子胡乱塞进书包，然后快步走向校门。他必须立刻找到宋予执。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宋予执要面对的，不再仅仅是彼此之间微妙的情感和隐秘的伤痛，还有来自过去深渊的、带着血色微笑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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