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池焚粼

作者:云雨积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游园惊梦


      “天女”既生男相,也具女身,乃是造化玄奇所钟。

      起初周雪酌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生得齐整清丽,耳聪目明,哪怕无家可归沿街乞讨,也能惹人怜惜多讨几枚赏钱。

      他是与常人有些不同,可也只是有些不同。
      这难道称得上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吗?

      故此,周雪酌仍旧不懈努力地讨好父亲周槛川,比起周府的庶出少爷,他更像个买来的漂亮仆从,花朝节赏月,鹿尾宴筵席,他给其他少爷小姐端茶倒水,终日混迹于下人堆里,就连秉性跋扈的奴仆也敢仗着是家生子,得寸进尺地对他颐指气使。

      周雪酌时常对双生子弟弟周霜醉心生艳羡,期许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够自由出入府邸,在书院听先生讲经论典,与三五成群的同窗鲜衣怒马,驰骋长街。
      春日择一蜿蜒溪畔,曲水流觞,他即席赋诗,引得满座喝彩。仲夏夜,他在湖心小舟与知己对弈,任凭外界风雨,船内自有天地,又或是秋日骑马出城至林间,千年银杏下,山寺访桂。

      然而,此情此景他在梦里也未曾见过。

      随着年岁渐长,早早展露出禀赋的周霜醉声名鹊起,愈发受到周槛川倚重。

      平日里,周霜醉对兄长作出一派形同陌路的疏离,但私底下二人关系倒始终不热不冷。周雪酌有时觉得周霜醉对他也轻蔑厌恶,从不愿领他出门,发现他结交新来的下人便会厉声训斥。有时又觉得弟弟是这辈子唯一会真心对他的人,记得他的口味,留意他的伤病,只是有些喜怒无常罢了。

      毕竟还未降生于这世间时,他们就已经生死相依了。

      十四岁那年,周雪酌在生辰那日险些被父亲活活烧死。

      寒冬夜,当涂银装素裹,周府宾客盈门,笙歌笑语的灯火通明被高墙与重门隔绝,衬得偏院愈发冷寂。

      “跟我来。”周霜醉的身影俄然出现,他肩头落着薄薄的宵雪,将一件厚实的素缎斗篷递过来,示意周雪酌披上。

      “去哪里?”周雪酌问。
      “你猜。”雪色映得天际幽蓝,周霜醉偏身顿了顿,眸光难得露出一丝狡黠地反问。

      还没回过神,周雪酌就被弟弟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积雪,从西角小门出府。

      长街一条煌煌的灯河袭面而来。
      巨大的鳌山灯如琼楼玉宇,镇在街心,千百盏烛火扎制出的神仙精怪剔透绚烂,光瀑流泻,映得底下仰观的人群面容都融成了一片隐然的鎏金。

      周雪酌被弟弟护在身后半步,穿行于流光溢彩的长街灯会,他看见周霜醉的侧脸在变幻的灯影下,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笙箫鼓乐与笑语人声鼎沸,仿若一场不真切的幻梦。

      周霜醉停下脚步:“不是念叨了许久灯会吗?”
      周雪酌呆愣愣地说:“……我以为你忘了。”

      周霜醉笑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周雪酌睫羽飞快地眨动了几下,旋即笑意从眼底漫上来,唇角晕开一泓梨涡,摇摇头:“我弟弟最是天资聪颖。”

      叫卖梅花酒的小贩卖力吆喝,脚边的红泥小炉烧得正旺,架在上头的铜铫子嘴里吐出汩汩白汽。

      梅花与酒曲的暖香丝丝密密地融进料峭寒夜,周雪酌双手捧着木盏,低头抿了口泛着热气腾腾的梅花酒,抬眼正要打趣对面皱起脸的周霜醉。

      “这么巧。”

      一道含笑的嗓音从喧闹人潮中响起。

      几位披着华贵裘氅的少年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为首一人,眉宇在璀璨灯火间舒展开一片骄矜之气,目光越过周霜醉,丝毫不掩饰玩味地落在了他身后周雪酌煞白的面孔。

      “小公爷。”周霜醉脚步微错,不露痕迹地将周雪酌挡住,欠身行礼。
      周雪酌浑身发寒地僵直在原地。

      这位身份尊贵的小公爷似乎瞧他颇为不顺眼,先前在书院跟对方狭路相逢,他便平白遭受好一顿刁难戏弄,万幸周霜醉及时赶到解围。

      此后国公府更是三番五次地遣人到周府邀约,都被周槛川找借口回绝了,为此周雪酌还挨了父亲一通严厉斥责。

      “街上鱼龙混杂,岂是尽兴之所?”小公爷居高临下地言笑晏晏,“我园中有几个新到的戏班子,正愁无人品评,不知可否赏光?”

      周雪酌死死垂着脑袋,盯住鞋尖前一小块被踩脏的雪,恨不得自己能就此消失。

      默然片刻,他看见周霜醉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地满含笑意开口。

      “小公爷盛情款待,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个“命”字,轻飘飘落下令周雪酌心头一紧,他抬眼望向金碧辉煌的灯盏,只觉得那浮动的光瀑好似载着他驶向深不见底的冥河。

      梅林私园与长街的喧杂判若两方世界。

      料丝灯悬于虬曲的梅枝之间,光影不似寻常烛火,而是一种凄艳的冷绿,将林间盛放的红梅照得妖异非常,仿佛满树泼洒的碧血。假山石畔,立着数盏近人高的琉璃仙人灯,烛火踊跃,灯壁雕琢的蓬莱仙山映在粉墙,巨大的岳影也随火光摇曳,宛若森罗幻境。

      周霜醉被另外几位兴致勃勃的公子哥围住品评着新得的猎犬,小公爷的目光却始终像沾了蜜的蛛丝,黏着地钩在周雪酌身上,盯得他坐立难安。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台上伶人的水袖在缭绕幽绿中拂过,唱词里繁华与荒芜的交织,在诡丽的梅林中听来倒像一句不祥的谶语。

      “不知这陋园,可还入得了周公子之眼?”

      幽深的声线贴着耳后响起,小公爷抬手极其自然地搭上了周雪酌僵硬的肩头,五指微微收拢,力道不容挣脱却又带着一种狎昵的轻柔。

      周雪酌惊得连忙低头应声:“小公爷说笑了,我一介俗人,怎敢大放厥词。”

      这时,一个侍女端着酒壶上前为众人斟酒,行至周雪酌身侧,手腕不知被谁碰了一下,“哎呀”一声,半壶琥珀色的酒液全数泼洒在周雪酌的衣袍。

      侍女即刻惶恐跪地请罪。
      小公爷蹙眉呵斥:“没用的东西,如此不当心。”随即转向周雪酌,不由分说地满脸道:“衣衫湿了,穿着岂不难受?快去厢房换一身吧。”

      看似询问,实则是命令。

      说着他指尖轻轻拂过周雪酌湿漉漉的前襟,不再称“周公子”,而是直接唤了声“雪酌”。

      各色目光递来,却没人意欲多管闲事,周雪酌衣衫湿透,寒意刺骨,更是无法拒绝,只得干笑着狼狈离席:“……多谢小公爷。”

      临走前,他忽觉一阵心慌地去看周霜醉,可那厢觥筹交错,弟弟似乎全然未曾注意到这一点插曲。

      长廊蜿蜒,周雪酌跟着侍女穿过梅林,晃动的提灯好似一枚浓稠黑夜中漂浮的鬼火。

      就在经过拐角时,灯倏地灭了。

      一只手从身后猛地捂住了周雪酌的嘴,将他粗暴地拖进假山后的暗处。

      “啊!”徒劳的挣扎与拖拽,周雪酌的脊背重重撞上冰冷潮湿的石面。
      “还要躲到几时?”小公爷低喘几声,脸上再无平日的温文假面,只剩下志在必得的黑沉,一手死死钳住周雪酌的双腕按在石壁上,另一只手便要去解他湿透的衣带,“欲拒还迎的戏码也该演够了吧?你这般躲闪,是嫌我国公府的庙,容不下你这尊菩萨?”

      “放开……放开我!”细碎呜咽从周雪酌的唇齿挤出,此刻才后知后觉恍然小公爷的找茬并非心血来潮的欺凌,他屈膝猛顶,竭力挣扎,“……滚开,别、别碰我!”

      可气力悬殊,混乱中小公爷猛地将周雪酌朝身前一按,将他整个提抱起来,透过湿透的衣料,周雪酌大腿根被迫紧抵住对方坚硬的腰腹,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姿势被困在对方怀中与假山之间。

      就在这一刹那,箍在他腰肢的手臂倏地一僵。

      “……你……”
      小公爷到了嘴边的话,被两人紧密相贴处一点惊涛骇浪般的异样柔软堵了回去。

      宛如一道惊雷炸响。

      小公爷动作骤停,眼底的迷乱在瞬间清明,旋即又燃起更为疯狂的炙热,他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将臂弯收得更紧,灼热的吐息吹拂在周雪酌耳侧:“先前听百戏班子的侏儒提起,北国有'天女',身具阴阳双相,我只当是乡野怪谈……”他掌心缓缓抚过周雪酌的腰际,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沙哑低沉,“没想到,周府就藏着这样的稀世之珍……好,当真是好极了。”

      心底最深的秘密被猝然撞破,周雪酌吓得魂飞魄散,恐惧化为孤注一掷的蛮力,趁着对方分神,他猛地抽出被钳住的右手,抓起地上半块松动的砖石,不管不顾地朝对方额角砸去!

      “嘶——”
      就在小公爷吃痛松力的须臾,周雪酌挣脱出束缚,头也不回地冲入黑幽幽的园林亡命奔逃。

      长雪之夜,他如同惊弓之鸟跑回周府,甚至不敢细想他动手砸伤了小公爷该如何收场。

      一口惊魂未定的气还未喘匀,父亲身边的心腹管家就鬼魅般出现在偏院:“酌少爷,老爷在正厅等您。”

      厅内烛火通明,映得端坐在主位上的周槛川脸色阴沉可怖。

      国公府的管家见到周雪酌,从容起身,对周槛川施了一礼,语气温和却字字千斤:“奉小公爷之命特来拜会,今日与贵府酌少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至于酌少爷的难言之隐,小公爷也颇为关切。”

      周槛川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管家看在眼里,语调仍旧不急不缓:“小公爷不忍见明珠蒙尘,愿以诚相待,代为周全。因此想请酌少爷移居国公府,便于照料。此事,还望周大人成全。”

      语毕,管家目光淡淡掠过周雪酌,躬身告辞。

      周槛川缓缓转向已经面无血色的周雪酌,扶在太师椅上的手背猛地绷起青筋,那双蔑视的眼睛里只有看秽物般的厌弃与被触怒的暴戾。

      周雪酌摇摇欲坠:“……父亲。”
      “孽障!”
      一声暴喝。
      周槛川的手掌重重砸在案几,茶盏哐啷倾倒,声音因盛怒而扭曲:“你竟敢将这等祸事招惹上门,周家的脸面……都要毁在你手里!”

      周雪酌看见父亲眼底涌动着狠绝的杀意,朝着门外厉声嘶吼:“来人!把这孽种,给我拖到后院——烧了!即刻!”

      那一夜火光明灭。

      兴许是周雪酌命不该绝,夤夜大雨骤降浇灭了熊熊烈焰,他终究逃过一劫,只不过从此被锁在了偏院,不见天日。

      周府对外只言他身染重疾,已至膏肓。
      国公府隔三差五地派人前来探问送补品,接连吃了闭门羹,却也未发难。

      转年霜冬,阶前积雪化了又凝,偏院的老梅再次吐露出冷香。

      当涂周氏斥重金请来名噪一时的皮影戏班。

      周雪酌长年囚于偏院一隅,府中的喧闹对他而言永远隔着一重天地,今宵尤甚以往。

      漏尽更阑,他拢着斗篷,悄然步至沉寂的庭院散心。

      正望着池水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循声望去,覆雪的松枝与奇石勾勒出嶙峋的幽影,一道修长矫健的身影闲坐在山石高处,将手中皮影轻轻一振,素白的影窗后忽现一鸟身人首的夜行游女,羽翼斑斓,作旋舞之姿。

      周雪酌兜帽下的眼睛微微睁大。

      一晃神的功夫,夜行游女翕然收翼,化作一位手持玉斧的修月人叮叮当当地凿天补月。

      周雪酌仰首望去,唇边终于扬起一丝浅淡的笑。

      “真不容易。”
      仿佛是哪幅志怪画卷钻出的皮影师单手在山石轻轻一撑,轻巧利落地跃下,走到周雪酌跟前,倾身露出弯眼,“可算是笑了。”

      寒风将池水搅碎成瓣瓣金鳞,虚幻如镜中月。

      这是周雪酌第一次见到皮影师。
      后来他总会想,若是那夜他没有走出偏院就好了。

      这样,皮影师也不会因他牵累,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游园惊梦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765910/2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