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梦宁回去的路，与来的路，一无二致。

　　仍然是一阵朱红色的熏风吹过，她就被扔在了地上——身上还带着百花酒那浓郁的酒香。

　　怎么看……都像是被仙人请去喝酒的模样。

　　路小飞对于梦宁这样快的回归虽然惊喜，但表面仍然显得意料之中，好陪着梦宁把这场戏演的完完整整：

　　“仙人可有怪罪？”路小飞问道。

　　“泽被众生，谈何怪罪？”梦宁反应很快。

　　当两个人错身时暗地里轻轻击掌，似是鼓励一下彼此越来越纯熟的配合。

　　接下来的日子，梦宁过的很悠闲——她只是天天教路小飞背穴位，搞得自己看起来很像个医生，所以带来的仙药，一定都非常靠谱。

　　穴位是内功、暗器、点穴等很多武功的基础，将穴位背的准确，相互关系搞得明明白白是习武者的入门经。路小飞能背过那么多的戏文，自然学起来也是飞快。

　　梦宁亲自喝过那太医配的灵药，知道对付这种瘟症基本是药到病除，所以没有再关注过众人的病情——从第三天开始，看守的官兵开始主动用熬粥的锅为大家熬药，自己都还跟着一起喝了一点预防。

　　仙人赏赐的药，官兵中传闻喝了可以百毒不侵。

　　除了最初九州楼和邙山认识的熟人，不少其他来头的两京俳优开始围着梦宁和路小飞转，一心想知道她们俩的目的地是哪。反正既出两京则天下为家，如果能跟着她们二人好歹图个照应。

　　梦宁讳莫如深，直到十日已满，这千余人并无一个因瘟症亡故——看守的官兵精神也颇为振奋，在后几天还给这些人除了稀粥带来了一些别的粮食，与人们越混越熟。

　　“等我们撤了，你们就跟那个懂律法的画师走吧，她绝对有些邪门的道行——”最初的那个旅帅来撤铁蒺藜的时候说道。

　　梦宁起了身，向这位旅帅长揖。随后拉上路小飞，一副准备两人就此离开的样子。

　　何子悠和九州楼的百十个人顺理成章的跟了上去——其他的一些俳优有脾气急的，干脆拦在了两个人的前面。

　　有位长安口音，看似掌柜的人走出来，向梦宁作揖说道：

　　“我等从两京流离至此，本无专门的目的地，不知恩人准备去哪？可否同行？”

　　梦宁看人聚的多了，才不紧不慢的说道：

　　“扬州是风月名城，自可淹留——不愿留下，想要与我同行的，明天一早可在扬州城南门等我。”

　　随后冲何子悠嘴角一弯：

　　“你也一样。”

　　此话说后，她便拉上路小飞缓步向扬州内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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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离开洛阳大约两个月后，俳优们终于进入了第一个大城，扬州。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江南第一的大城。

　　从两京繁华之地带来的人，总算不需要每天在荒郊野岭中过日子，能够看到城里的花花世界。小孩子们当然是最高兴的，看到什么都新鲜，只可惜，大人们多数没钱给他们买。

　　梦宁来到扬州内城，首先需要做的事情，是要着手了解一下，几个月过后江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值得关注的信息。

　　她看着扬州内城人声鼎沸的集市，一时间有些恍惚——梦宁常年生活在洛阳，是当时天下最大的城市，歌舞酒肆这些地方也是昔日麟大人作为官员经常出入之所。然而两个月之前的突变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她如今仍然可以活着待在一个集市里。

　　恍如隔世。

　　她看了看身边的路小飞，十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正是爱逛集市的年纪：

　　“你喜欢这里吗？”

　　“这七年来还没有来过——”

　　梦宁想到七年前正是路小飞从洛阳去长安的时候——长安是繁华的都城，路小飞为何从来没有去过集市？此时路小飞站在扬州的街头，拉着她的手，笑意融融。

　　“阿宁有需要买的东西吗？我其实为你准备了预算，虽然不多。”

　　梦宁确实有想要买的东西，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到两个人的财务窘迫，看看路小飞刚刚长了一点的头发，又觉得自己不该花钱。

　　路小飞掏出十文钱放在梦宁的手里——

　　“就这么多了——扬州这里粮食很便宜，十文钱可以够我们两个人吃很多天的蒸饼，如果我们在扬州多存一些，就可以节约出这十文钱。”

　　十文钱……够了。

　　梦宁想要买的东西，是一份武林邸报。

　　若说当时的江湖——在武林人眼里最受欢迎的信息来源，一定是武林邸报。

　　邸报原本是朝廷用来呈报公文、公事的东西，后来民间也觉得有趣，初唐开始，各个行业都开始搞自己的邸报，传递行业信息、八卦、时文等等。

　　但武林邸报和它们都不一样，武林邸报是一门生意。

　　生意好到每一期都可以用上当时昂贵的雕版，不知道每期印了多少，总之能看到小摊贩的地方就会有人卖武林邸报，不仅江湖人每期必读，贩夫走卒也几乎人手一份。

　　没看过武林邸报的人，似乎就完全落后于潮流。

　　仅仅印刷与纸张也不止是十文钱，但武林邸报确实只卖十文钱，因为他们另有生财之道。

　　武林邸报寻常每十天一期，另有增刊，内容主要包括四类：

　　其一：最热门的江湖新闻……但是新闻上了邸报，会和它的本来面目有较大差异。比如上一期邸报正赶上诸葛世家的长子与峨眉山的首徒大婚，本是是件喜事，邸报却将这位诸葛世家的长子的前任、前前任女友如何相聚离别介绍了个遍，导致小两口争吵至今，峨眉掌门被迫下山说和；

　　其二：各个门派的广告——门派为了生存，也需要打广告，无非是招徒、卖药、卖兵刃；

　　其三：武林秘籍……武林邸报会花钱购买武林秘籍进行连载，当然能够被购买的秘籍通常是一些初级款的，例如现在正在连载的金刚拳谱与太极剑法。

　　其四：便是大名鼎鼎的邸报“神武天琅榜”——邸报每期更新内功、拳掌、剑法、暗器四大榜单。当然按照邸报的脾性，这个榜单的公正性存在很大问题，各大门派纷纷买榜，榜单上经常会出现一些名不见经传，或者索性见光死的武功——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内功榜首位置上，自从邸报诞生那一天就没变过的功法——

　　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是一种武功，也是一个神话。

　　这部功法名字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一种较为流行的说法是由于它威力过大，第一次见识到它的人盛赞：昆仑可灭，黄河可决、天崩地裂、阳春白雪。

　　另一种也被很多人相信，这种功法并不靠学，而只能靠师傅筑基，且师傅一生只能为一人筑基一次，由于种种外在原因，传承者还多了不少死于非命的宿命，所以最初开创的那位大师慨叹曰：

　　“阳春白雪，和者盖寡。”

　　这种只能传一人的功法，气若游丝的勉强传了几百年——到现在还能挂在邸报内功榜的头牌。它没有灭绝的原因只有一个——

　　实在太强了。

　　当世有据可查的阳春白雪的传人有两人，曾经在洛阳圣堂的麟大人，以及麟大人的老师，被称为隋末的第一高手的云水先生。

　　云水先生早已逸于江湖多年，即便仍然在世，也必然不见于尘俗。麟大人则不同，她纵行于红尘，致使这部神奇的功法很多人都见过，但即便亲眼所见，仍然说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技——

　　是的，梦宁所谓的本门内功，以及路小飞在伊河河床上被强行灌输的毒功，都是这邸报武榜排名第一的阳春白雪。

　　天下传承最少的神功，当然授徒极为苛刻——云水先生肯教授梦宁，据说除了皇室的滔天人情，也是听说徒弟是数万人中精心选拔的魁首，五岁杀人的天才……

　　他当然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会一时心急，随便将神功传给一个接近成年，毫无武学根底的俳优。

　　梦宁拿着路小飞沉甸甸的十文钱，从小贩手里买了一张邸报，一目十行的翻着她认为有价值的消息——而路小飞看起来很高兴的在集市上闲逛，她的眼睛却没有在任何一样物品前多停留一会儿。

　　“小飞，晚上带你去看一下真正的高手和江湖——现在你想要逛哪我陪着你。”

　　路小飞看了看自己脚筋俱断的师傅，这位态度昂然的前高手看起来显得步履蹒跚——从芦苇地走到扬州内城大约已经用了一个时辰，对于一个残疾人也算是不小的负担。

　　“我背你？”

　　梦宁想要拒绝，看到路小飞已经弯下了腰。她覆到路小飞的背上，搂紧对方的脖子，像两人初相识的那样。

　　曾经威名如山、不可一世的麟大人，背在背上轻的像是只有一把骨头，与在邙山初见，几个月来似是又瘦了许多……毕竟经历重病，尽日以蒸饼为食还经常饿肚子，难免会日益消瘦。

　　“阿宁你好像瘦了……”

　　背上的人没有答话，呼吸均匀，居然又是睡着了……与上一次在她背上时一样。

　　梦宁她累了吗？她显然是累了——身负冤仇、四肢残疾、内力俱废，她却仍然愿意背负着上千人的期待与负担继续走。

　　尽管如此，她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这些人不愿意由她来背负一切。所以才又留下了一天的时间，让这些人来慎重考虑。

　　梦宁看起来总是想逃走，看起来不愿负责——她怕拒绝、她怕让人失望。这个女人心里藏着一个性格别扭的虬髯客，总担心自己不是最好最适合的那个人。

　　这些心思，路小飞全都看的明白。

　　与上一次背着梦宁不同的是，上一次她们有一个目的地，就是九州楼隐藏的据点，而这一次路小飞在扬州的街头，她只是漫无目的的走。路小飞不觉得累，她也不想放下背上的人，生怕会搅扰到对方的清梦——她走过扬州最美的那些街道与湖畔，旁若无人。无论梦宁是不是在看，这些路毕竟将成为两个人共同留下的足迹。

　　然后，就可以一直藏在路小飞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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