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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
花楼西坊暗巷,青藤小院。
日光洒进阴暗的巷子里,照亮了爬满半面墙的茂密藤蔓,藤影斑驳,更显幽深寂静。
楚际跟着燕无痕行至虚掩的木门前,原先红芍的小院,经上次打斗塌了大半,此时明显被人修缮过,缝缝补补,依然难掩破旧,但勉强能住人。
院中,戴着银质面具的身影已等候多时。
石桌旁,容殷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打着哈欠也不忘逗弄缠在腕间的小蛇。
见楚际进来,他条件反射把二妞强行塞回皮囊里。
“哟,阿际。”容殷揉了揉发涩的眼,向他身后张望,“你家那个小尾巴呢?没跟来?”
“在府里。”楚际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无名客身上。燕无痕说,楼主对皇陵任务失败一事起了疑心,加上容殷对凤微和红芍的“失手”,猜到了是他在从中作梗。
此次无名客回来,为的就是清理门户。
他会赴约,是因无名客让燕无痕递话,若他不来,下次出手的,将是他们的师父——诡师。
花楼中,楼主与无名客已属神秘,诡师其人,则近乎传说。多数杀手只闻其名,甚至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
唯有位列前五的杀手才清楚,他们这一身诡谲杀术,皆出自此人之手。
无名客冲楚际微微点了下头,嗓音似被沙砾磨过,异常沙哑,“来了。”
“嗯。”楚际颔首应下,手臂悄然收紧了怀中的长剑。面对老四,他尚有胜算,倘若师父出手,他毫无把握,且必然会牵连王府上下。
但无名客显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场面安静了下来,连风都似乎停了。
燕无痕最受不了这种气氛,凑到容殷身边坐下,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哎呀,都是兄弟,别搞得跟见了仇家似的!四哥,三哥,你们是不知道,老大在王府里日子过得可滋润了,都快乐不思蜀了!”
容殷被他拍得龇牙咧嘴,面色直接白了一个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无名客无视了这番插科打诨,抬手敲了下桌面。几人以为他要切入正题,问的却是:“红芍姑娘……在王府可还安好?”
楚际知他与红芍素有交情,于是缓缓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后,无名客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半分。
燕无痕与容殷飞快地交换了个八卦的眼神。燕无痕干笑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四哥,人都齐了,有啥话就直说吧。楼主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无名客一字一顿道:“小五应当告知了你们,楼主请动了师父出山。”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虽未表态,但神情都齐齐凝重了起来。容殷下意识把他腰间一圈皮囊挨个摸了个遍。
他养的毒物,堪比他的命根子,当年没出师前,不知有多少毁在了诡师手里。
无名客抬眸锁定楚际,继续道:“师父让我问你,既已叛出,是自行了断,还是等他亲至,鸡犬不留。”
楚际垂着眼,指尖抵着剑柄,没吭声。
燕无痕眼珠子一转,接过话头,正经道:“就是吧……尽管我摸不清楼主跟师父究竟意欲何为,但前次楼主召我问话,特意问了嫂,呃宁王。”
容殷接口道:“楼主也问过我。看来他认定,皇陵那事儿,单凭阿际一人,绝不可能败得如此彻底。”
他想了想,又保证道:“我可没跟楼主透露半个字。”
燕无痕不解道:“话说回来,宁王又傻又疯,她有啥值得楼主怀疑的?”
楚际:“……”
容殷:“……”
一片沉寂中,楚际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楼主和师父要清理的,当真仅我一人?”
他看向燕无痕和容殷,“皇陵任务,你二人如何能真正置身事外?楼主今日能怀疑宁王,明日就能疑心你们与我合谋。”
燕无痕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可咱本来就是合谋啊。”
这话倒是不假。花楼杀手排名全凭实力,同门之间自然少不了明争暗斗。然而,在各自尚未立稳脚跟前,迫于诡师的重压与楼内的残酷环境,他们五人彼此虽谈不上多么亲近,却维持着互不侵犯的微妙平衡。
楚际性子冷,向来独来独往。屏桦精于算计,从不做亏本买卖。容殷终日只与他的毒物为伴,无名客更是神出鬼没,唯有燕无痕是个异类,整日咋咋呼呼、闹腾不休。偶尔他闹得太过火,楚际会出手镇压,免得惊动诡师,招来重罚。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也算有了几分烟火气,几人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后来因理念不合与屏桦分道扬镳,但这份在泥沼中相互拉扯的情谊,终究是不同的。
更何况,花楼所有人皆受“浮生断”牵制,与傀儡无异。帮楚际,既是念旧情,也是为自己寻一条挣脱枷锁的活路。
容殷听见燕无痕的话,嘴角一抽,反手重重捣在他肋下。
燕无痕吃痛正要叫嚷,楚际就对无名客道:“至于你,老四。师父出山,意味着楼主不再信任任何内部清查。你杀不了我,他日被清理的,又会是谁?”
他环视三人,总结道:“这并非我一人的死局。”
“我死,你们谁也逃不掉。想活,唯有联手。”
话音刚落,小院陷入死寂。日头渐斜,将青藤的影子拉得细长。楚际摩挲着剑柄,眼下,他需要一点时间,等一个变数。
而几条街外,热闹的西市大街上,某个“变数”正没心没肺地跟楚亦抢夺最后一块酥饼。
“给我!”凤微仗着身高优势,一把夺过楚亦手中的饼,高高举起。
“不行!这是留给我哥的!”楚亦蹦跶着去够,嘴唇有些发白,够了几下恹恹地停止了动作。
“等会再买十块给你哥行了吧?”凤微把酥饼塞进嘴里,瞥见他的脸色,不由一怔,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你怎么了?脸白成这样,刚吃饼噎着了?”
楚亦偏头躲开,强撑着嚷嚷,“吃个饼而已,哪能噎到我?”
见他还有力气顶嘴,凤微只当他是玩累了,没再多想,注意力被前方一家装饰雅致的铺子吸引了过去。
门口人不多,但进出的女子大多带着夫郎,看样子是一家专卖各类颈饰、腰佩之类贴身物件的地方。
她想起之前答应过楚际,出宫后,要亲自为他挑一条颈饰。
红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打趣道:“微丫头可是想给府里那位挑件礼物?”
云黛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低头抿唇笑起来。
楚亦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买!给我哥买!必须买最好的!不然我告我哥你抢我饼!”
凤微被三人看得面上挂不住,尤其楚亦这“威胁”着实可笑,她故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买就买!吵什么!”
说罢,颇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架势,视死如归地抬脚走进了店铺。
店家见有来客,忙热情地迎了上来,见几人衣着普通,但也明白会来光顾这类饰物的,绝非寻常人家。
凤微捞过楚亦,扫视那些琳琅满目的饰品,小声问:“你哥喜欢什么颜色?”
即使相处多日,她觉得楚际对什么都表现得淡淡的,仿佛世间万物皆入不了他眼,那柄从不离手的长剑除外。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倒把楚亦难住了,少年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犹豫道:“嗯……黑色?灰色?好像都行……”
凤微:“就没点具体印象?”
楚亦倏然福至心灵,一拍手心道:“对了!有回我穿了件挺扎眼的宝蓝色新衣裳,我哥盯着看了好半天呢。”
凤微:“然后呢?他夸好看了?”
楚亦面无表情:“他说,穿这种颜色在夜里像个活靶子,嫌命长可以多穿几次。”
凤微:“……当我没问。”
楚亦:“准确说,我哥就没有喜欢的颜色。”
凤微怀疑:“你真是他亲弟弟吗?”
楚亦不甘示弱:“你还是他妻主呢,你不也一样!”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随即陷入了无限期的沉默。
凤微说:“你很失败,我也很失败。”
半晌,她又轻轻“啧”了一声,语气里没了玩笑,并推翻了方才的结论,“不对,不是我们失败。”
“是他从来不敢让自己喜欢什么。”
一个连“喜欢”都视作奢侈和弱点的人,哪会在乎颜色是红是绿?他只在乎东西能不能吃、能不能用、能不能杀人……能不能保命!
楚亦怔怔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半句话。她说得没错,作为杀手,哪敢奢求“喜欢”,是他被哥哥保护得太好,忘了这份寻常有多珍贵。
红芍听了他俩的谈话,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安慰道:“现在不是有了么?”
见两人抬头望来,她唇角漾开清浅的弧度,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凤微,又看回楚亦:“你们,就是他如今最弥之可贵的'喜欢'。”
一句话,如春风化雨,瞬间冲散了那点酸涩。也同样拨动了凤微心口那未曾响过的弦。
她耳根骤然漫上热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楚亦的后脑勺,欲盖弥彰道:“听见没?说你呢!以后少惹你哥生气,就是最大的'喜欢'了!”
楚亦“嗷”地捂住脑袋,委屈道:“我自小就没惹我哥生气过,还有,明明是你先问的!怎么反倒怪我!不讲理!”
这一闹,顿时打散了沉重闷涩的氛围。凤微深吸一口气,顺势收起心思,视线再次投向一排排颈饰上,清了清嗓子:“行了,办正事,好好挑。”
她仔细端详每一排,最终定格在一根以墨色缭绫编织的颈饰上。绫纱质地细腻,光线下泛着如水波般的暗纹,其间点缀几颗精巧的墨玉,显得冰凉有质感。
“这个。”她指向它,“就要这个。”
玄墨沉稳,与楚际常穿的鸦青色衣袍正是绝配,能压住那份冷峻,又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欲色。
红芍与云黛见状,相视一笑。云黛更是暗喜,她家女君终于开窍了。
正当店家包好颈饰,凤微接过时,店铺门口突然一阵喧哗,涌进来几名衣着华贵的女子。
为首一人,俨然是与凤微有过节,后来和解了的将军府嫡女——南荣晞。
她一身利落的骑射服,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耐。身旁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女子,和一对年轻的妻夫俩,听称呼应是她的母舅、表妹及其夫郎。
南荣晞看到凤微,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一会尴尬,一会友善,跟调色盘似的变来变去。
看她实在局促,凤微浅笑着微微颔首。
南荣晞又是一愣,没料到她会这般平和。
程英一进门就拉着南荣晞往玉器那边走,絮絮叨叨:“晞儿,你看这枚玉珏,温润儒雅,正衬李尚书家的公子。你年岁不小了,后院始终空悬,像什么话?你母亲交代,今日定要为你那未来正夫挑件像样的见面礼。”
南荣晞压着火气,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母舅,我志在沙场,无心儿女情长!”
凤微本要离开,云黛都出去唤马车了,听见她们的对话,她脚步一转,拉着楚亦和红芍退到角落,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还分了一半给他们。
楚亦捧着瓜子茫然,“不回去了吗?”
凤微磕着瓜子,抽空说:“待会儿回,先吃个瓜。”
楚亦:?你也没给我瓜啊!瓜子也算瓜吗?
她啧啧感叹,原来就算是女尊世界,也逃不过被催婚的命运。
恰在此时,程家表妹眼见,发现了凤微一行人,用手肘轻碰程英,“母亲,你看那边,不是那个傻王爷吗?”
程英闻言转头,脸上立即堆起虚假的笑容,扬声道:“真是巧了,竟在此处遇见宁王殿下。殿下也是来为府上的侧君挑选物件?”
她刻意在“侧君”二字上拖长了音,谁都知道楚际出身低微,此话嘲讽意味不言而喻。
凤微瓜子磕到一半顿住,暗自翻了个白眼。得,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她不紧不慢收起瓜子,呲牙一笑,露出八颗整整齐齐白得晃眼的牙齿。
南荣晞一看她露牙,心头猛地一跳,蓦地想起她发疯咬郑苒的场面。本就因被逼纳侍憋了一肚子火,两厢叠加下,万一这位祖宗当场发病,事情就更难收场了。再看母舅竟对一个“心智不全”的人冷嘲热讽,她胸中那股仗义劲儿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厉声道:“母舅,宁王殿下在此,休要无礼!”
程英被当众顶撞,颜面尽失,将矛头转回南荣晞,“你还有脸说我?你看看你自己!堂堂将军府嫡女,至今不肯纳侍,是想让你们南荣家血脉断在你手里吗?你若有你表妹安分守己,若有宁王殿下一半省心,你母亲何必让我为你操心婚事!”
凤微摸了摸鼻尖,她居然还有当“榜样”的一天。
南荣晞被戳到痛处,指节攥得发白,碍于母亲的叮嘱不得不忍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彼时,看够戏的凤微走上前,歪着头,绽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啊!我知道啦!你是在帮小将军选新玩具吗?”
看在你维护我的份上,姐就帮你一次。
她先抛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旋即蹙眉疑惑道:“可是玩具要选自己喜欢的才好玩呀,就像我吃饭,云黛总给我夹不爱吃的苦瓜,说是为我好,可我吃了会吐出来呀!”
“你们大人好奇怪哦!一边说生小宝宝是天下最重要、最开心的事,一边又逼着她和不喜欢的人生,这不就像逼人吃讨厌的饭菜,还要人家笑着说好吃吗?”
“难道生小宝宝这件事,开不开心不重要,只要像完成任务一样生出来就可以了吗?那和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呀?”
不待对方反驳,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煞有介事地说:“我阿姐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包办婚姻是封建糟粕,是对女性独立人格的践踏,不可取不可取。”
这事她说得一半假,一半真——凤鸣确实没说过这话,但在原著里,凤鸣与季宣离不是政治联姻,而是凤鸣当年一眼定情,主动争取来的。
在她看来,左拥右抱固然是爽,但若连喜欢都谈不上,又有什么意思?
“噗——”南荣晞第一个没忍住,笑声刚出口顿觉失态,赶紧用咳嗽掩饰。
一番童言无忌,将高高在上的家族联姻、子嗣传承,贬低到了最原始粗暴的程度。
程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凤微怒道:“宁王殿下好口才,明日上朝,我倒要请南荣将军问问陛下,为您开蒙授业的侍讲先生,都教了您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凤微心里一“咯噔”,我靠!这就要参我一本?!要不要这么不讲武德?!
就在她飞速思考如何圆场时,身后的楚亦猝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小亦!”红芍眼疾手快,速即捞住他软倒的身体。
凤微急中生智,对程英大叫:“是你!你吓唬我们!把小亦吓坏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这倒打一耙,竟把程英唬得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凤微急忙回到红芍身边,冷静悄声问:“怎么回事?”
红芍借长袖遮掩,迅速为楚亦扎针:“是'浮生断'发作了,我手上没缓释丹,只能暂时用银针压制。”
凤微当机立断,“云黛应该把马车叫来了,先回府。”
她不再理会程英,与红芍一同扶起楚亦,在周遭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快步冲出店铺,奔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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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母舅”等同于男尊朝代的“舅母”。
虽然“母舅”在汉语中指母亲的兄弟,其实就是舅舅的意思。(因为实在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替换)如果有读者宝宝有更好的想法,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哦!欢迎大家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