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在我20岁那年，圣西亚大陆整宿整宿地燃着火光，此刻圣西亚已经暗的没法用目光直视了。大家闭门不出，就算是出门透气，也只是蹲或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个火把。
　　长明珠安稳放置在这片住宅中间，许是这天过于阴暗了，衬得这珠子明亮几分，可珠子再亮，也无法将这片住宅全都照到。
　　说到长明珠，它出现的有些巧了。
　　是在枝钦下葬的那天。
　　我和维吉斯在小土坡旁划好的地点一前一后地松着土，直至地面形成一个大坑。铁锹下土，碰上一块硬物，与泥土的触感不同，我又往下铲了两下，地下隐隐散出了光。
　　我紧了紧手中的铁锹，同坐在坑沿的江如对视一眼，我深吸口气，按耐住紧张的心情，小步小步蹿到正往坑外运土的维吉斯身边。
　　“维吉斯。”我急促地拍打着维吉斯的肩，一脸激动：“好像见鬼了。”
　　“什么？什么见鬼了？”维吉斯左右扫了两眼，不理解我说的意思。
　　“你看，有东西在亮。”我拉着维吉斯到那光亮处。
　　“见鬼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很遗憾，我亲爱的小精灵，这不是鬼。”维吉斯看了两眼，长叹一声，惋惜地摇摇头，“不过，是个好东西。”
　　说罢，维吉斯抡起手中的铁锹，用力往土里铲了几下将那东西铲了出来。
　　是颗人头般大小的珠子，在发光，整个坑洞亮了不少。
　　“这是？”我上前两步，拍掉珠子上的附着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猛地一拍大腿，“这是初代大陆的？古董啊！”
　　“江如江如，快来看古董！真的古董诶！”我着急忙慌地招呼着头上的江如。
　　“还真是个好东西。”江如环视一圈这亮堂的坑洞，满意地点着头。
　　“维吉斯，它会灭吗？”我一边转动着手中的珠子，一边问道。
　　“不好说。”维吉斯迟疑了一会儿，答道。
　　“也是，毕竟都这么久了。”我清理干净珠子上的附着物，想了想，说：“那一会儿回去放在城中空地，大家出来看见有光多少能安心些。”
　　我擦去落在枝钦脸上的泥，又为他理了理衣领。
　　翩翩少年郎，有志存四方。
　　再见了，枝钦。
　　埋葬坑已挖好，最后一抔土盖上，大陆就少了一位叫做枝钦的男子。
　　不止枝钦，有很多人和枝钦一样，土一盖，就再也无法找寻了。
　　他们来得悄无声息，走的也不声不响。他们不会被史书铭记，史书也不会费心去记住每一个人，他们只存在于“万民”中的一员。
　　而我呢？我会被写进书里吗？
　　或许会。因为我的不同寻常。
　　会被记得吗？或许也会。
　　可纸张脆弱，记忆也并不长久。风沙一吹，我就同他们一样，被推进时光洪流里。
　　书上的我早已不再是我，万民记忆里的我也并非是我。
　　被遗忘的才是我。

　　天气愈加恶劣，城内城外能见度太低，这两年维吉斯都不太让我出城，每次维吉斯回来神色都比之前凝重几分。
　　物资不够了。
　　为了节省物资，现在一间屋子挤一挤能容下百来人。衣服少了就拿已死之人生前所留的服装一股脑往身上套。
　　每家能分到的柴火实在有限，之前遗留的纸张书籍也快烧完了，人们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他们随身携带的圣书上。一边哭着念祝祷词，一边小心翼翼撕下其中一页丢进火堆。
　　火星跳跃着在空中弥散，木柴纸张渐渐显出曲折的线条。等到火光随着尘烟离去，余留一地灰白。热意退去，裸露在外的肌肤残留的温热触感提醒着暖流的存在。这股短暂而未至心灵深处的热度，让人着实有点儿，食髓知味。
　　大家沉默着，大陆也沉默着。
　　现在在城内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鹿遗海的咆哮声。
　　我猜，鹿遗海又吞下了不少山头。
　　寒风呜呜咽咽地吹着，它围着这座城打着卷，吸食着为数不多的生气。
　　我和维吉斯照例给各家分发吃食、柴火以及药汤，他们强颜欢笑着接过，对我们说：“太冷了，早些回家。”
　　在那一双双密布红血丝的湿濡眼眶之中，我看见了感激，看见了担忧，唯独没有责怪。
　　他们该怪我的。我这样想着。
　　“小精灵，”有人叫住我，我转头朝那人看去。
　　她说：“慢些长大吧。”
　　我站在原地，看着和黑暗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人们缩回壳里，苟且偷生。
　　我站在黑暗里，四周空空荡荡的，我也空空荡荡的。
　　每一年，每一天，我都会收到来自人们的祈祷。
　　他们祈祷我要慢些长大。
　　他们祈祷奇迹的可能性。
　　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任何美好的偶然性。
　　我是王储，他们所有的愿景我都该背负该为他们努力实现，可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与他们一样，浑浑噩噩地等待多林下达最后的通牒。
　　我扎根在这片大地上，黑暗包裹着我，我竟生出几分恐慌来。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一阵温热的触感从我手上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呼唤。
　　是维吉斯，和，江如。
　　我这才有了实感。
　　“小精灵，回家吧。”维吉斯轻声说道。
　　“好，回家。”我如是应着。“我们回家。”
　　圣西亚大陆现如今只剩下几万人了。
　　末日即将到来。

　　永生之地。
　　我背靠着多林席地而坐，眯着眼，昏昏欲睡。
　　我曾开口呼唤过多林数次，她从未有任何反应，我抬手，抓了个空。
　　正迷糊间，几声清脆的碎裂声从不远处传来，在我前方，一块大陆正在崩裂。我能清晰地看见大陆此刻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块看着比较年轻的大陆。
　　为何说是年轻？
　　它同圣西亚布局大体相似，只是有着色彩渲染，更为生动鲜活。人影绰绰，偶有亮光闪烁，看上去像在举办某种活动。一切都是那么温馨自然。
　　倏地，那微弱的光亮迸发出惊人的气势，直冲至天际。亮光又像四周扩散，将人影点燃，形成座座火山。大陆燃着火光，葱郁林地成了滚烫火炉。
　　大陆在我面前晃成虚影，我来不及细听传来的呼救。
　　一切顷刻间焚烧殆尽。
　　而后无数灰线飘于此处，缠绕着膨胀出一个新的大陆。
　　据我多次的观察，大陆的出现消亡并不有序，死而再生，生而复死。这些大陆就像是多林随心所欲创造的消遣品。
　　圣西亚也会如此吗？
　　我朝圣西亚的方向看去。
　　它躲在数个大陆之后，距离有些远，我走近一瞧，整个大陆灰扑扑的，一片死气。
　　我未曾见过它耀眼辉煌的过去，想必，同其他大陆一样熠熠生辉，绚丽美好。
　　圣西亚大陆现在是一颗被遗弃的荒星。
　　哦，我们要死了。
　　我无比清楚的再次意识到了这个现实。
　　从永生之地回到大陆后的日子依旧没有变化。
　　人们念祝祷词、窝在家中睡得昏天黑地、受着病魔的摧残。
　　苟延残喘着，期待那万分之一的奇迹降临。
　　奇迹不会降临的，大家心知肚明。

　　维吉斯在长明珠的附近空地上用昨日分发剩下的柴火搭建出几堆篝火堆，今日是多林祭典，数万民众围着火堆挨挨挤挤凑在一块儿。
　　天色暗沉，如泼散的墨，浸染大陆的角角落落。
　　巧的是，祭典这天是江如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
　　与往常不同的是，在诵读完祝祷词后，人们并未离去，而是留在原地，呈跪拜姿态。双手合十于胸前，双目紧闭，双手高举向天空，而后随着额头落于地面。口中念念有词。
　　起伏不断的声音回荡在这方寸之间，带着虔诚与敬意，带着茫然与恐惧，带着绝望和期待，对着多林俯首称臣。
　　他们并非大陆的主宰者，不管有没有神。
　　维吉斯撑着下巴看着远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蹦到空中的火星子，莫名笑了一下，转头看江如。
　　我笑着叫了江如一声：“江如，生辰快乐。”
　　我仔仔细细地描摹着江如的所有，荒唐地萌发出了如果江如同我一样……
　　想着，我不由在内心狠狠唾弃自己，怎能强加于人。
　　我太好奇江如了，只要看着她，我就会神情恍惚。
　　她与我太像了，像到有时我都难以分清谁是谁。
　　可在对上那张脸时，我又会中止所有思绪。
　　是了，十来年，我连江如的模样都不知道。
　　江如与我并不相同。
　　我摒弃掉心中的杂念，继续我未完的祝福：“愿江如，成为江如。”
　　江如听后，抬手碰了碰我的脑袋，也笑着对我说：“生日快乐，小精灵。”
　　“如果现在是永远，我便不会惧怕死亡的来临。”我抬手，轻轻托着我右半边的脸颊，收回落在江如身上的目光。
　　“小精灵，”维吉斯喊我，“怕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问道：“维吉斯，你会怕吗？”
　　意料之外的，维吉斯点了点头。
　　我一愣，确实没想到。
　　我张了张嘴，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们死后会去哪？”
　　“去你本该去的地方。”维吉斯说。
　　“永生之地？”
　　维吉斯没有说话。
　　“那我们会再次遇见吗？”
　　“会的。”顿了片刻，维吉斯又说：“小精灵，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你转头就能见到我。”
　　我其实不太懂维吉斯说的话，他的很多话我都不懂。但我还是认真点头，维吉斯说的总不会有错。
　　火光越来越弱，严寒即将全面取代这短暂的温热。
　　住民们含着无奈、绝望与希冀的声声祈祷，化为了轻如尘烟的哭泣。
　　“江如，我们还能再见吗？”我掩下心中的烦闷，盯着粗粝石面上掠过的风，闷声问道。
　　“会的，我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只要你还记得我。”江如柔声说着。
　　“这么相信我啊？”我笑着打趣。
　　“嗯，我只信你。”江如轻柔的嗓音在我耳廓悠悠转着，荡进心间。
　　“那，我们要在一个好天气见面。”
　　话音刚落，一束耀眼的白金色的线刺破黑暗直直朝我们劈来，挤开了沉闷的云。
　　那是光。
　　在光的背后，是灰色浮动的山，和一只眼睛。
　　是那只白瞳。
　　它如之前那般灵活地四处转着，大陆的一切瞬间就亮堂了。
　　赤色裂痕自白瞳周围散开，不多时便爬满了整片天空。
　　“当天空睁开眼睛，一切都将走向终结。”
　　这是《多林记》最后的一则话语，在此刻成为了现实。
　　之前同江如、枝钦分析这话老半天，得出了两个结论：是预言？还是预谋？
　　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随着云层退散，露出掩于其后的朗朗晴空。这晴空未出现许久，便被那白瞳和高山劈出血红浪花，浪花背后，隐约看得见一点深邃的黑。
　　“完了！”
　　“完了！”
　　“全完了！”
　　“圣西亚裂开了！”
　　“要死了！我们要死了！”
　　呼啸的风裹挟着无休止的哀泣，在这片肃穆大陆继续搅打翻滚。
　　源源不断的热气自头顶天空倾泻，闷得人难以呼吸。
　　天空的裂口还在增加，一团团火球从空中坠落。
　　火球砸在山头，砸在林间，砸在拥挤的人群中间。
　　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缝，它摇晃着要将人吞吃入腹。
　　腥臭的海浪在城墙外冒出了头。
　　冰封已久的遗弃之地多了抹极为刺眼的红。
　　住民此时已然入魔。
　　他们似是察觉不到灼热的火焰，也闻不到浓烈的炙肉的气息，依旧跪地拜天，不曾停歇。
　　可多林并不是心软的神，牠并不理会人们的卑微乞求。
　　白瞳越降越低。
　　在哭嚎声里，顷刻贴脸而至。
　　我握住维吉斯和左边的空气，抬头望天。
　　热浪滚滚，驱散了遍地的寒，也灼得大陆和它的子民爆出惨烈而刺耳的尖叫。
　　砰的一声。
　　万籁俱寂。
　　与此同时，永生之地的某处，悄无声息地少了一颗星星。
　　不用担心，这并不影响什么。
　　这里依旧会出现新生。
　　嘘。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禁锢我的，我要挣脱；窥视我的，我将击退。我要剥去懵懂的外衣，露出略显稚嫩的爪牙，在这无尽黑海徜徉。我只管随心所欲，我会是我，也不会是我。我期待那虚假的明珠，也渴望丑陋的真实。我是永生的自由鸟，是寡言死板的山，大地要为我震动，流水要为我欢呼，万物都要刻上我的名。如若我降临。”

　　【第二纬度——如若我降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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