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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深陈天下局 香闺骤变故人亡
诗云:
禁苑深沉风露冷,权臣密议语如冰。
瀛洲魅影柔丝网,南疆血色梵音增。
谁言辽夏同樽酒,心底波澜各自生。
可怜一缕秦淮月,香消玉殒悄无声。
内廷深处,有一殿宇,平日戒备森严,少有人至。此地虽无金碧辉煌之饰,然一桌一椅皆是沉香紫檀,四壁空阔,只悬数幅前朝名家法书,那字迹或雄浑豪迈,或飘逸灵动,颇具雅韵,又见那龙涎香气,幽幽袅袅,氤氲不散,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此刻,殿内灯火通明,西厂掌印太监乔峰正独自端坐于上首。他双目微阖,似在养神,然那沉稳的气度,宛若渊渟岳峙,令这空旷的殿宇更显压抑。
须臾间,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引着三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悄然入内。为首者,乃西厂都检点陈靖南,年近五旬,身着正三品獬豸冠服,面容清癯,神色内敛。紧随其后的,是辑闻处都指挥使方步亭,其年岁与陈靖南相仿,气质却更显老辣。最后一人,则是他那位年轻英锐的副手,顾迁藩。
三人一入殿中,见到乔峰,便各自依着身份行礼。陈靖南率先上前一步,对乔峰拱手作揖,算是平礼。方步亭与顾迁藩则不敢怠慢,争先躬身参拜:“参见乔公公!”
乔峰徐徐睁开双目,目光在三人脸上一掠而过,微微颔首,道:“陈大人、方大人、顾大人,到了,便坐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三人依言落座。这四人,皆是西厂权力的核心,今日齐聚于此,似在静候某位要紧人物的召见,又似在等候一道即将降下的谕旨,气氛凝重到无法呼吸。
列位看官或有不解,这大辽国本是辽人所建之西北政权,缘何其厂卫中枢之内,竟多是夏人面孔?此乃本朝一段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想那辽人未入主中原前,不过是盘踞西北、受明教点化而兴起的一支强悍部族。彼时,这片富饶的夏地,尚在天启赵氏皇朝的治下。奈何天启末帝年间,君王昏聩,大兴土木,致使国力衰竭,民不聊生,方给了辽人可乘之机。太祖高皇帝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势南下,虽难免杀伐,然入主之后,却施了一招极高明的手段——那便是笼络夏人士大夫阶层,以夏治辽。他非但未曾废止夏人的典章制度,反而开科取士,尊崇儒学,将夏文化奉为国朝正统。如此一来,既安抚了夏人精英,又为自家这外来政权,觅得了最为稳固的统治根基。历经数代,辽人本族,除了宫廷与宗室贵胄尚保留些许旧俗,寻常子弟亦多是习夏文、说夏语,渐渐被这博大精深的文化所同化。今日这殿中四人,皆是这般产物。他们身为夏人,却忠心耿耿为辽皇效力,其内心之复杂,实非只言片语能尽述。
众人静候许久,那预想中的传召却迟迟未至。正当殿内气氛愈发沉寂之时,方才引路的小太监又一次轻步入内,躬身禀报道:“各位大人,内务府掌印太监萧景萧公公到。”
话音未落,便见萧景已缓步而入。他身着一袭半旧的石青色内侍常服,瞧着并不起眼,然那双眼睛似能洞察人心,步履之间,自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殿内四人闻之,心头皆是一凛,霍然起身。乔峰与陈靖南更是快步上前,与阶下的方步亭、顾迁藩一同,不敢有丝毫怠慢,皆躬身长揖,口中齐呼:“参见萧公公!”
萧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乔峰身上,虚扶一把,笑道:“乔兄客气了,不必多礼。上头有话传来,原定今夜的召见,因故暂免。上头体恤诸位辛劳,特命咱家代为前来,听一听西厂近来的查报。事关重大,有劳诸位了。”
乔峰与陈靖南,心中了然,便不再多言,延请萧景于主位上坐。萧景亦不推辞,安然落座。乔峰与陈靖南则分坐于其左右下手。萧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转向阶下,示意道:“开始吧。”
顾迁藩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卷早已备好的密报,声音沉稳地开始禀报:
“启禀三位大人。依先前指令,辑闻处近来将重心放在了三件要务之上。其一,便是对瀛郡动向的深查。”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经查,瀛郡对我大辽,怀有异心,妄图颠政。其表面上与我大辽通商修好,一派祥和,然其暗中却由一个极为神秘的民间组织,施行一种名为‘柔化’的险恶图谋。其行之诡秘,于近期方被我等揭开冰山一角。”
陈靖南听到此处,眉头微蹙,插话道:“迁藩,你所言之事,证据可确凿?一个民间组织,竟能行此等堪比国策之图谋,这背后之人非同小可。”
顾迁藩躬身道:“回陈大人,此事证据确凿。我等亦是耗费巨大心力,方才查明。请容卑职细禀。”说着,他展开手中密报,朗声读道:
“论瀛人柔化之术(图心易制)
近闻瀛人有策,名曰“柔化”,其术不以兵革而图人国。譬若医家所谓“慢毒攻心”,其害有三:
其一曰濡染为功
假互市通商之名,行移风易俗之实。输珍玩以眩目,纵淫巧以荡心。使少年慕瀛服,士子弃诗书。如春冰消融,初不觉寒,及至江河溃堤,悔之晚矣。
其二曰养痈成患
阴蓄浮浪文士,授以金帛,使作诽谤之辞。托“清议”而谤朝政,借“新学”而毁纲常。犹种荆棘于华堂,初见蓓蕾,后成蒺藜,自戕骨肉而不自知。
其三曰饵贤制命
设利禄之局,诱才俊入彀中。许以殊荣于外邦,授以权柄于故国。此如饲鸠鸟以嘉谷,反啄稷黍;铸青锋授敌手,终戕己身。
古语有云:“溃堤之蚁穴,非一日之功。”今观柔化之术,乃积微致著之道。当效太宗之俭朴固本,世祖之开明强基,使民知粟帛之重,士怀忠义之忱。则外虽有千般机巧,难撼如山之国本矣。”
读罢,顾迁藩合上卷宗,继续道:“此外,我等还查到,施行此图谋的,乃是瀛洲一个极为神秘巨富的蒋氏家族。如今主事者,为一年仅十九岁的女子,名叫婕媛。此女手段非凡,借商贸与布施之名,暗中操控着一条庞大的脉络,大肆吸纳我朝外流之资财。据推断,此前那些贪墨外逃至瀛的官员,其不义之财,有半数汇入蒋氏之门,成为其实施展阴谋的本钱。”
方步亭此时补充道:“此事确应警惕。如此‘柔化’之术,攻心为上,不见血光,却于无形之中,瓦解我民心士气,动摇国本,其害甚于十万甲兵。我等当禀明上头,严查与瀛郡往来之商贾文人,并加强教化,以固我朝纲常。”
萧景静静听着,面上毫无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
顾迁藩见状,便接着禀报第二桩事:“其二,乃是关于南疆趾国冲突之根源。经查,确有梵教势力在暗中蛊惑煽动。此事,已非单纯的民变或外邦争端,而是涉及到了更为复杂的宗教冲突。”
听到“宗教”二字,上首的乔峰忽然轻咳一声,开口道:“萧公公,陈大人,步亭,迁藩。今日在此,并无外人,你我皆是夏人出身,有些话,不妨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他这话,既是提点,亦是许可。在宦官不得干政的铁律之下,他这般表态,已是给得了“议而不谋”的恩典,让他们将探听到的实情只管尽数道来,不必有所顾忌。
方步亭会意,接口道:“乔公公所言极是。这民族与宗教之事,实乃我大辽朝堂之上,最为敏感、也最为根本的禁忌。其核心,便是严防任何人煽动辽、夏两族之矛盾。”
他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方才缓缓道:“想我夏人,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历经数朝,皆以象形文字、儒家纲常为本。后天启帝国因自身腐朽,被信奉明教、手握明教奇巧之术的辽人所取代。辽人入主之时,虽有杀戮,然太祖皇帝行怀柔之策,尊夏学,用夏官,使得两族渐渐融合。然这融合之下,怨念与隔阂,却从未真正消弭。”
顾迁藩补充道:“不错。于夏人而言,心中有两大恨。其一,是恨明教。若无明教之巧技利器相助,辽人断不可能问鼎中原。此乃夺国之仇。其二,是恨明教之文化。我夏人文化,一脉相承,博大精深;而那明教文字,不过是些弯弯绕绕的爬行字母,粗鄙不文,与我煌煌夏文,有云泥之别。此乃文化之争。”
方步亭点了点头:“迁藩所言,正是夏人民心深处之隐痛。而对于梵教,夏人却素有亲近之感。盖因在辽人入主之前,梵教便已在中原流传,其教义与我夏人某些道法思想亦有相通之处,故而民间根基深厚。只是太祖皇帝为推行明教,曾一度抑梵,使其不能公然传教罢了。”
“反观辽人贵族,”顾迁藩继续道,“他们则多信奉明教,对梵教素来不喜。一来因教义相悖;二来,当年辽人南下攻打天启之时,那些信奉梵教的西南小国,在后方多有袭扰,结下了梁子。如今这趾国,便是梵教根基深厚之地。其民情汹汹,皆因不满我大辽官员身上那股子‘明教味儿’。所谓封锁边境、屠戮侨民,其根源,便在于此。此乃宗教之争,引爆民族之怨,方酿成今日之大祸。”
“此外,”方步亭总结道,“更需留意的是,那明教之内,亦非铁板一块。有主张清修、不问世事的,亦有主张政教合一、欲以教法治国的。后者势力极大,有自己的武装,如今于西境与我大军遥相对峙者,便是此股势力。
萧景听到此处,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这天下,从未太平。外患如此,内忧何如?”
顾迁藩闻言,立刻接道:“回萧公公,这便是我等要禀报的第三桩事。关于京中……那位董鄂帆,河西道荣衔谏议。此女近来与前瀛郡牧霍留冰往来甚密,更与秦王府长史完颜珪有情报互通之举。据查,完颜珪乃是秦王心腹,而霍留冰与瀛郡新任郡牧亦是关系匪浅。此三方勾连,其意叵测。卑职斗胆揣测,秦王府……莫非与瀛郡有所私相授受?此事……卑职……卑职,恳请大人示下!”
“放肆!”萧景闻言,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殿内气氛瞬间凝固。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死死地盯着顾迁藩,厉声斥道:“天家之事,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的?!你的职司,是查明事实,将所有可能的威胁与隐患一一罗列,并做好应对最坏情形的准备!而非在这里捕风捉影,妄议宗室!”
顾迁藩被他这雷霆之威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卑职失言,罪该万死!”
萧景冷哼一声,拂袖在阶上踱了两步,方才缓缓道:“方才言道,要做好应对最坏情形的准备。那么,最坏的情形是什么?”
顾迁藩伏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颤声道:“最坏的情形……便是秦王府勾结瀛郡,意图……意图不轨。而董鄂帆,便是他们之间传递消息、穿针引线的关键人物。”
“既如此,”萧景的声音冷得像冰,“为避免此事,该当如何?”
顾迁藩心一横,抬头道:“为绝后患,当先除去董鄂帆!只要她一死,这条线索便断了,他们即便有心,也难以再续!”
“愚蠢!”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方步亭已然厉声喝断。他亦上前一步,对萧景躬身道:“萧公公息怒。迁藩年轻,虑事不周。这董鄂帆如今身为荣衔谏议,又在京中颇有善名,与各方皆有牵连。若无确凿罪证,贸然将其除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于朝局更为不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迁藩与方步亭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不服之色,却又不敢在萧景面前争执。
萧景望着阶下二人,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缓缓走回主位坐下,端起茶盏,慢悠悠道:“方大人所虑,亦有道理。此事,确需谨慎。”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字字清晰,“咱家此来,只为听,为谋,却不断。此事,咱家会原原本本,报与上头知晓。至于如何决断,那便······那便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了!”
他说罢,便起身道:“夜深了,咱家也该回去复命了。”
乔峰与陈靖南连忙起身相送。一场密议,至此方休。然殿内那凝重的气氛,却久久未能散去。顾迁藩与方步亭各自起身,心中皆是波澜翻涌,思虑万千。
是夜,月色如钩,稀星几点。
一处位于京城南隅的雅致宅邸,正是董鄂帆的居所。此刻,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只着一件宽松的素白丝质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清丽。
白日里在尸突太傅寿宴上所见的种种光怪陆离,以及与完颜珪那番暗藏机锋的谈话,让她此刻依旧心神难宁。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虽捧着一卷诗集,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姑娘,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贴身侍女翠儿端着一碗安神的莲子羹,轻步走了进来,“奴婢给您捏捏肩颈,也好睡得安稳些。”
这翠儿自幼便跟着董鄂帆,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也好。”董鄂帆放下书卷,轻叹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翠儿,任由她在自己身后坐下。
翠儿将羹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伸出那看似纤弱却颇有几分力道的双手,开始为董鄂帆轻轻揉捏着香肩。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力道适中,让董鄂帆紧绷了一日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翠儿,你说……这世道,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董鄂帆闭着眼,似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姑娘莫要多想了,”翠儿柔声安慰道,“天大的事,总有上头的官老爷们操心。咱们只求个平平安安便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榻边取过一条干净的、质地柔软的浴巾,轻轻搭在董董鄂帆的颈后,似是要为她擦拭方才沐浴后未干的水汽。
“是啊,只求个平安……”董鄂帆喃喃道,话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迷茫。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后那双温柔的手,陡然变得冰冷而有力!
那条柔软的浴巾,在刹那间被拧成了一股致命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董鄂帆那纤美而脆弱的脖颈!
“呃——”
董鄂帆的眼睛骤然睁大,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苦!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呼救,双手本能地向后抓挠,指甲在身后之人的手臂上划出数道血痕,双腿在软榻上无力地蹬踹着。
然而,那浴巾却越收越紧,如同一条冷酷的毒蛇,无情地扼杀了她所有的生机。胸腔的空气被迅速抽离,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喉间那徒劳的、咯咯作响的声音,以及……身后那人冰冷而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是短短的数息之间,那挣扎的动作便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瘫软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
一缕香魂,就此消散。
月光透过窗纱,静静地洒在房中,照着那依旧紧拽浴巾的侍女,和她怀中那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美丽女子。一切,又重归于死寂。
翠儿缓缓松开了手中的浴巾,看着身前那已然冰冷的身体,她那张素来温顺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麻木与空洞,毫无半点表情。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容颜,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一般,退出了房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正是:
一朝恩义付东流,主仆情深转瞬休。
谁遣青衣行此令,香闺血冷月如钩。
而就在京城南隅一间简陋的赁居之所内,油灯昏黄如豆。檀又长方才送走前来探看的小翠——董鄂帆的贴身侍女,那姑娘今日神色有异,言语间竟似含着几分诀别之意,他却未曾深想。正待继续整理案头卷册,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叩响。
开门见灯下站着董府一位相熟的老苍头,面如枯槁,泣不成声:“檀、檀公子……天塌了!我家姑娘……她……殁了!”
檀又长只觉颅中轰然雷震,眼前万物霎时褪尽颜色。他不哭不喊,默然掩上门扉,徐步回至案前。添亮一盏青灯,俯身从榻下拖出一口沉木箱——箱中无金银,唯有一卷卷以细绳捆扎的图册。他指尖微颤,铺开一幅绢制长卷,其上以明教密文标注满京华朱紫贵胄的名姓。
目光久久凝驻在“董鄂帆”三字之上,如刀刻斧凿。随后他执起芦管笔,饱蘸浓墨,以近乎刻骨的力道,在“野利氏”、“秦王府”、“霍留冰”……每一个曾与她生命交汇的名讳下,重重烙下血朱印记。自此刻始,这张罗网不再是避祸的盾甲,而是讨债的锋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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