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未了的约
祭祖前一夜,陈念把那只生锈的铁盒擦得锃亮。周叙言坐在旁边帮她挑去盒缝里的灰尘,指尖触到“玉兰谢了又开”那行刻字时,忽然停手:“明天去祠堂,要不要带块新的桂花糕?”
“好啊,”她笑着往盒里铺防潮纸,“就按曾祖母信里写的方子做,放三倍糖,看她还说不说‘太甜’。”
周叙言低笑出声,从背后圈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发顶。画室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铁盒里那沓泛黄的信纸重叠,像幅跨越时空的画。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阿言,周家欠陈家一句‘好久不见’,你得替爷爷还上。”当时他不懂,此刻摸着铁盒上的刻痕,喉结忽然发紧。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两人就提着铁盒往城郊的祠堂赶。车窗外的雾气很重,路过那片老玉兰林时,陈念忽然让周叙言停车——七十三年前,曾祖母就是在这里,把批注好的《牡丹亭》塞进了周爷爷的书箱。
“你看,”她指着最粗的那棵玉兰树,树干上有个浅浅的凹痕,像有人长期倚靠留下的,“信里写‘树影斜斜,正好够两个人躲雨’,说的就是这里吧?”
周叙言伸手摸了摸那凹痕,木质早已坚硬,却能想象出当年的场景:穿长衫的先生背靠着树,手里攥着本被雨水打湿的书卷,红衣花旦踮脚替他擦去页角的水渍,玉兰花瓣落在两人发间,像场无声的见证。
祠堂的铜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守祠的老阿婆认得周叙言,看见他身后的陈念时,忽然笑了:“是陈家的丫头吧?你曾祖母的牌位,就挨着周老先生的呢。”
牌位供奉在祠堂东侧,两座青石碑并排而立,碑上的名字已经被香火熏得发黑,却依然能看清“周砚”与“陈念卿”。陈念将铁盒放在碑前的供桌上,打开时,晨光正好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些信纸上,字里行间的“玉兰”“梅雨”“桂花糕”忽然有了温度。
“曾祖母,周爷爷,”她轻声说,把带来的桂花糕摆在供盘里,“我们来赴约了。”
周叙言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时,火苗忽然跳了跳。他盯着那两座牌位,忽然发现碑座上刻着极小的字——周爷爷的碑座刻着“欠卿半阙《牡丹亭》”,陈念卿的碑座刻着“等砚一生玉兰开”。
“原来他们早就认得了。”陈念的指尖抚过那些刻字,忽然红了眼眶。信里藏着的克制与试探,不过是怕惊扰了世俗,可这碑座上的字,却把最滚烫的心意,刻了整整一辈子。
老阿婆端来两杯茶,说:“周老先生临终前交代,要是陈家有人来,就把这个给她。”她递过来个布包,解开时,里面是本线装的《牡丹亭》,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玉兰花,花瓣边缘还留着淡淡的胭脂印。
翻开书卷,密密麻麻的批注里,混着两种笔迹:一种清瘦有力,是周爷爷写的“此处唱腔当缓”;一种圆润娟秀,是陈念卿补的“不如加段水袖,更显痴情”。到了《惊梦》那折,两人的批注忽然重合在一句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旁边用朱砂画了朵小小的玉兰,正是铁盒里那半块玉佩的模样。
“他们当年,是想一起改戏文吧?”陈念的指尖划过那朵玉兰,忽然明白曾祖母信里说的“太甜”是什么意思——不是桂花糕甜,是藏在批注里的心意,甜得让她不敢承认。
周叙言拿起那朵干花,忽然哼起段唱腔,调子有些生涩,却是《牡丹亭》里的《山桃红》。“爷爷教我的,”他看着陈念笑,“说‘以后遇着喜欢的姑娘,唱这段准没错’。”
祠堂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应和这段唱腔。陈念忽然站起身,拉着周叙言往供桌前走:“我们替他们把戏文改完吧。”
两人趴在供桌上,借着晨光续写批注。陈念写“此处当添场雨,让柳梦梅为杜丽娘撑伞”,周叙言就在下面补“伞面得是玉兰纹,像我们躲雨的那棵树”;她画“杜丽娘的发簪该是半朵玉兰”,他就描“柳梦梅的玉佩得是另外半朵,合在一起才圆满”。
写到黄昏时,老阿婆来送晚饭,看见摊开的书卷,忽然叹了口气:“周老先生当年总说,等世道不那么严了,就请陈姑娘去戏园子里看他改的戏,结果等了一辈子,戏文还没改完,人就走了。”
陈念的心忽然揪了一下。她把那本《牡丹亭》放进铁盒,又将两半玉佩拼在一起,轻轻放在牌位前:“现在改完了,他们能看见了。”
离开祠堂时,月光已经爬上屋檐。周叙言牵着陈念的手走过石板路,她忽然停步,指着祠堂后的小园:“信里说‘园子里有口井,井水能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我们去看看吧。”
井口爬满了青苔,月光落进去,果然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陈念趴在井边,看见影子里的自己正对着周叙言笑,像极了信里写的“月上柳梢时,他替我拢鬓角,我给他弹新调”。
“周叙言,”她忽然转头,眼底盛着月光,“我们算不算替他们把约赴了?”
“算,”他弯腰,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带着月光的清冽,“但我们的约,才刚开始。”
回程的车上,陈念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祠堂的影子渐渐缩成一点。铁盒放在腿上,里面的《牡丹亭》还留着两人的批注,桂花糕的甜香混着玉兰的清苦,在车厢里漫开,像段被岁月酿甜的往事。
快到家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顾怀舟昨天送来的请柬——他要在老戏园开个人画展,主题是“未完成的戏”。“我们去看画展吧,”陈念晃了晃请柬,“把这铁盒带去,也算让他们看看,现在的戏园子里,早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了。”
周叙言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再带上那本《牡丹亭》,让他们听听,现在的《山桃红》,是怎么唱的。”
画展当天,老戏园里挤满了人。顾怀舟的画挂在戏台两侧,最显眼的那幅叫《玉兰树下》:穿长衫的先生背靠着树,红衣花旦踮脚替他擦书卷,花瓣落在两人肩头,背景里的井台上,摆着两半拼在一起的玉佩。
“画的是你家两位老人吧?”顾怀舟端着香槟走过来,看见陈念手里的铁盒,忽然笑了,“我奶奶以前是这戏园的班主,说当年总见个穿红衣的姑娘来后台,手里攥着本《牡丹亭》,等一个不肯露面的教书先生。”
陈念打开铁盒,把那本线装书递给顾怀舟:“他们没看完的戏,我们替他们看。”
戏台中央忽然响起锣鼓声,原来是顾怀舟请的戏班在排《牡丹亭》。当唱到“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时,陈念忽然拉起周叙言的手往后台跑——那里有架旧钢琴,是戏园改造时特意留下的。
周叙言坐在钢琴前,指尖落在琴键上,流淌出的却不是钢琴曲,而是《山桃红》的调子。陈念站在他身边,跟着旋律轻轻唱,声音不算专业,却带着种格外的温柔。台下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顾怀舟站在画前,看着戏台边的两人,忽然举起相机,把这一幕定格在胶片里。
一曲终了,陈念看见周叙言的眼眶红了。他握住她的手,按在琴键上:“爷爷说,当年他总躲在后台听你曾祖母唱戏,却没敢告诉她,自己偷偷学了琴,就想有天能为她伴奏。”
“现在补上了,”她笑着擦去他眼角的泪,“他听见了。”
画展结束时,顾怀舟把那幅《玉兰树下》送给了他们。陈念把画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下面摆着那只铁盒,里面的《牡丹亭》摊开在“惊梦”那折,旁边放着两块没吃完的桂花糕,一半甜,一半更甜。
深夜,陈念被月光照醒。她走到客厅,看见周叙言正坐在铁盒前,指尖抚过陈念卿的牌位拓片。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像给时光镀了层银。
“在想什么?”她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在想,”他转头看她,眼底的温柔比月光还亮,“我们的戏文,该怎么写。”
陈念拿起那本《牡丹亭》,翻到空白页,提笔写下:“某年某月某日,玉兰花开,周叙言为陈念弹了首《山桃红》,她说‘这曲子,得用一辈子来唱’。”
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这段新的批注。陈念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重复过去的故事,而是带着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未说出口的牵挂,把自己的日子,过成最动人的新篇。
就像祠堂里的月光,七十三年前照着等待的人,七十三年后,依然温柔地照着相守的人。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约定,终将在彼此的生命里,开出比玉兰更盛的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