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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夫妻同心
大军行至汴梁城外,已是初夏。
正是榴花照眼的时节。五月的熏风裹着汴河潋滟水汽,将城墙青砖浸润得温软如玉,新生的凌霄藤蔓攀着雉堞蜿蜒,橙红花朵似要燃透碧空。忽闻城楼处传来斑鸠振翅声,原是卖花郎的独轮车惊起檐角栖禽,车头竹筐里新折的石榴花犹带晨露,殷红花瓣正落在西南角楼新补的墙缝间——那道被糯米灰浆填平的旧裂纹里,竟然也有小小牵牛悄然绽放。
玄楠用冰帕子敷在冰蓝肩上:「这样是不是好受些?若不愿见她,在保和堂等我。」
清凉驱散了燥热和瘙痒,冰蓝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皓腕上的碧玉镯与玄楠的素手交相辉映:「当年我畏惧流言,总觉被辱之身无颜立于世间。如今方知该蒙羞的从来都是施暴者——」她指尖轻点城楼方向,腕间金铃脆响惊散柳下鱼群,「你看那补墙的糯米浆,掺了碎瓷仍能固若金汤。」
玄楠点点头:「好,蓝儿,咱们就堂堂正正地去,为蹉跎的人生讨一个公道。」
凤藻宫的青鹤衔芝炉吞吐着龙脑香,十二幅湘绣屏风后,琪琪格额间红珊瑚额饰闪着冷光。她将织金马面裙换作玄狐镶边袍,嵌满绿松石的银刀鞘重重磕在紫檀案几上。当玄楠携冰蓝踏入殿门时,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正深深掐进蜜蜡佛珠,身旁的侍女乌云施礼:「官家圣躬安。」
「该贺官家收复燕云,还是庆你们破镜重圆?」琪琪格忽然轻笑,银刀穗子随肩头颤动簌簌作响,「我们北元铁骑迟早还会回来的,别高兴得太早了。」
"布日古德汗七日前殁于天花。"玄楠截断她的话,看着琪琪格瞳孔骤缩,"四大汗国正为金帐鹬蚌相争,朕等着。」
描金木箱落地声响惊破死寂,泛黄的海图与倭刀当啷滚出。琪琪格猛地起身,腕间金镯撞得案上奶茶飞溅:"既已捉到吉田隆一,何必多此一举!"她忽然逼近冰蓝,玄狐毛领扫过对方苍白的脸,"早知该让海盗把你扔进鲨鱼群,免得今日......"
玄楠横挡在两人之间,九龙佩玉撞出清越声响,哑然失笑:「这世上怎么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那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偏要喜欢这贱人!我是大元尊贵的公主,她不过是一个臣子的女儿而已,她凭什么跟我抢?而且十六年了,你对她念念不忘,你把我当做摆设。我端给你奶茶,你说喝不惯,连碰也不肯碰。」她抓起案上奶茶碗掷向屏风,乳浆在湘绣牡丹上蜿蜒成泪,「为了你,我学雅言,学琴棋书画,学点香插花,你都视而不见。这十六年来,你更是把我当瘟神一般避之不及,我的委屈你理解过么?你们就以为天底下就你们俩委屈么!」
冰蓝一个健步上前,伸手提住了琪琪格玄狐镶边的衣领:「我和阿楠早有婚约,我们的伤害是你造成的,而你的委屈是你自找的。阿楠从小就沾不得牛乳羊乳,哪怕只点心掺了一点,误食都会腹泻一整天。而我再也无法做母亲了。你永远只看得见自己的月亮,却要掐灭别人的星火!琴棋书画,点茶插花不过是雕虫小技,再精通也没法遮掩一个自私自利的灵魂。」
琪琪格欲撩开冰蓝的手,但却发现她力道极大,根本挣脱不得,只得无能狂怒:「怎么?是要废了我?还是杀了我?即便我哥哥死了,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是大元公主!」
「在朕这里,只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玄楠冷冷道,剑光如秋水掠过,鲜血在织金地毯绽出红莲,琪琪格最后的眼神却望向殿外。玄楠割下琪琪格身上一块锦袍,擦拭完佩剑的血迹,然后将沾血的袍脚丢在她面上,长叹了口气道:「真是孽缘……琪琪格,这是你自找的。」
当剑锋抹过咽喉时,冰蓝的手突然痉挛般抽搐,她竟下意识要去抓那柄染血的剑。血珠溅上她新裁的月白襦裙,像雪地绽开红梅。她盯着地上渐渐凝固的血泊,忽然抬脚碾碎半片染血的琉璃盏。清脆裂响中,多年前海盗船上折断的指甲似乎又刺进掌心:「原来复仇的滋味……」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惊得檐下铁马叮咚乱撞。
「蓝儿,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玄楠拾剑直指跪伏在地的乌云,剑尖挑落她鬓边金步摇,「真正的操盘手在此。」侍卫铁甲铿锵而入将其拿下。
「金城公主好手段,连天花疫病都能化作复仇利器。不止布日古德汗因天花离世,还有朕的大姐姐和三年前遇刺的二哥。只可惜朕没死于天花,你差一点就成功了,真是厉害。」
「官家,你在说什么,奴婢不懂……」乌云吓得连连叩头。
「啪!」清脆掌掴声惊飞檐下铁马,屏风后转出个素衣女子,她悲愤交加道:「枉我把你当唯一的亲人,你竟然……竟然……让我害死了我孩儿的父亲……」
「你……你……你都告诉他们了?」乌云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怒吼道:「为了一个男人,出卖我们的复国大业!那当初你还不如死在北元!」
「金城,你什么时候才能从复国梦里醒过来!」玉阳公主怒道。原来琪琪格的侍女乌云就是亡国的大金金城公主完颜蕴。
「玉阳,你什么时候爱上灭我大金的仇人!」金城公主怒道。原来玄栖一直未公开的心上人就是亡国的大金玉阳公主完颜蓁。
玉阳公主道:「大金灭国是我们祖父辈和父辈骄奢淫逸,刚愎自用,一盘散沙,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跟二郎又有什么关系?国破时,二郎那时跟我们一样,不过是个孩子。」
「可是他身上流着南楚皇族的血!」金城公主抬起头发出沙哑的低吼,尽力平视玄楠:「只恨我身为女子,没灭了蒙古和南楚。这里本是我的家,能死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
「你的家在大兴安岭!这是汴梁,是我大楚的国都,鸠占鹊巢,还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了吧!」玄楠的话语掷地有声,却激起了金城公主一声轻笑。
「呵!咱们都是龙子凤孙。谁祖上又是干干净净,不踏上如山白骨得来得天下呢!」金城公主自顾自说道:「这个琪琪格,不但愚蠢而且没有心。她不是为了自己的月亮就掐灭别人的星辰,而是她是觉得别人不需要有星辰。明明是她觉得狩猎两脚羊好玩,就用箭一个个射我们玩耍。见我长着一副反向的脏器,左胸中箭竟然没有死,又觉得我温顺乖巧,便突然生了几分怜悯之心,把我当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她明明杀了我全家,却自己很善良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让我不用被十几个男人凌辱。我堂堂金城公主在北国受辱十余载,我和我的姐妹们受的侮辱跟你的女人比起来九牛一毛。不就是被一群男人作贱身子么?她们死在冰天雪地了,连块布都没有,还有的被当作牛羊吃了。从蒙古人手里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姐姐!可是如今,连姐姐竟然也背叛我。是我挑唆琪琪格去杀霍冰蓝的,因为我想让她嫁到南楚。否则我怎么利用琪琪格这个蠢货挑起两国争斗。是我让玉阳哄乐水郡王去买布日古德派人埋伏的摊子上去买肉茸酥饼,然后嫁祸给张瑶光。果然官家你就真的不花重金汉人世侯,给布日古德争取了好多时间。而后我又出主意给布日古德,西征受阻是遇到了天花,不若故意把感染天花的尸体留在燕云十六州。色目人可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难道这些楞堡里汉人就能捱过去?到时候,等汉人死得差不多了,卷土重来不是难事。可是天花疫病又没有主人,汉人俘虏难道不能再传给他的军队么?我知道他们的习俗是杀男俘,留着女俘生孩子。到时候,你们汉人和蒙古都死干净了,就好了。可是,你……你竟然发现了可以种人痘预防……反正是天要亡我大金!」
「啪」冰蓝回过神来,第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金城公主的脸上。「当年杀尽你们金国王室的是蒙古,将你掳去北国的也是蒙古!与我大楚有何相干!若说仇恨,是你完颜金国对我大楚子民屠城两次,劫掠财宝子女无数!我外公叫刘镇,靖安之乱时,系从三品谏议大夫,家里五十二口人,只活了我母亲一个。她流落江湖,被卖入教坊的时候,比你被掳去蒙古的时候还要小一岁。」
接着第二记耳光。「我母亲十六岁跟随我父亲,可是你们金人又南下屠了临安一次。我霍家原本是吴越国主宗亲,五代时归化我朝太祖,至建安十三年,族中人口数千。重修家谱时,只留下父母和我三人而已。」
然后第三记耳光。「而今,你们金人和北元通婚,和我们大楚人通婚的已经不在少数,你挑起的大楚和北元的纷争,令双方将士及其家庭死伤者数万,被天花夺取生命的更是数不胜数,这其中也有你们女真血脉。女真人没有你这样的公主,恐怕日子还好过一点。你和你姐妹们所受之苦,与天下百姓无关!」
冰蓝三记耳光下去,将金城未尽之言打碎在染血的齿间。玄楠拂袖扫落香炉,腾起的沉香雾中,侍卫铁甲寒光已抵住金城咽喉。「带去诏狱。朕要他亲眼看看在朕的治下,汉人,女真人,北元人,是怎么和睦相处的,所以千万不能叫她死了。」他指尖摩挲冰蓝红肿的掌心。
两个班值架起金城,准备往外拖时,跪在地上的玉阳公主忽然起身,拔下头上的金簪,一下子扎进金城的脖颈,顿时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衫。玉阳搂着浑身发抖的金城,清唱着女真小调。小调唱完,她道:「姐姐也错了,也会付出代价。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肯定还要吃苦,不如姐姐来帮你。」说罢,她轻轻放下金城,对冰蓝和玄楠霍伏地一拜:「我深知此刻再做再说已经无用,但罪魁祸首已经伏诛。如果你们还不解气,无论是千刀万剐,还是烈火烹油,我都受着,请留下我妹妹的全尸吧。」
玄楠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临终前的玄栖握着玄楠的手道:「三弟,我要对你坦白一件事。我有心上人,还和她有了一双儿女。」
「二哥,你怎不早说呢。朕早些为你们赐婚多好……」玄楠含泪。
「她虽是完颜守续的女儿,却也是我孩子的母亲,不要为难她……」说罢,便咽了气,难怪玄栖明明没有成亲,却照顾孩子如此熟练。
当玄楠见到第一次见到玉阳公主时,见她一身麻衣孝服,风采气度不输梁王妃,两个五岁的孩子缩在她怀中,晶晶亮的眸子怯生生地打量着玄楠,眉眼如玄栖一样。
玄楠对周身侍卫道:「你们先退下。」
侍卫们鱼贯而出。
玄楠走到两个孩子身前,蹲下来柔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小声说:「我叫清清,我弟弟叫沛沛。」
「朕是三叔叔,到三叔叔家里住几天好么?」
两个孩子看着母亲,不敢回答。
妇人柔声道:「他是三叔叔,祖母也在,去吧。」
小男孩怯生生地问:「阿娘,你去么?」
妇人双眼含泪道:「家里还有好多要收拾的,等阿娘收拾好了就去,你们听话。」
王喜会意上前道:「郡主,世子,大人还有话说。咱们先出去玩。」两个孩子被王喜领走了。
空旷的灵堂里只剩下玄楠和妇人。
「嫂嫂,你是中兴十七年被卖到金陵乐水郡王府的。既然故国已灭,何苦要说破自己的身份。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重新做个户籍,将来封妃指日可待。」
「官家,王爷待我极好,妾不愿骗他。而您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君上,他不愿骗您。」妇人垂泪。
「刺客已经招了!那日是你哄着二哥去买肉茸酥饼!」玄楠指节捏得青白,袖中染血的油纸包簌簌作响。他盯着地上蜷缩的素白身影,忽将证物掷于青砖,破碎的酥饼渣溅在妇人裙角,暗红血渍晕开在月白麻衣上,宛如雪地红梅。「嫂嫂为什么要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难道北元和大楚两败俱伤,金国就可以复国了么!难道多年相濡以沫和生儿育女的情谊比不上复国的妄念么!」
「我……我从没想过复国……我妹妹说只是从摊子上为皇后拿一份密信,我也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杀死王爷……妹妹在琪琪格手底下当差,要是违背她的意思,我妹妹就活不了了……」玉阳呜咽道。
思绪回转,玄楠对玉阳道:「嫂嫂,想来你现在知道谁把你当亲人了……」
「官家,但是我已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妾自愿追随王爷泉下请罪。官家不计较我的过错,肯抚育两个孩子,妾来世亦不敢忘恩。」
鎏金兽炉腾起一线青烟,玄楠闭目压下喉间血腥气。他想起了玄栖临终前的嘱托:「她是我孩儿的母亲,不要为难她……」
「清清和沛沛的生母如果只是身份微末的婢女还好,若是完颜守续的女儿,将来叫他们如何接受大楚的爵位与封号?若是叫他们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参与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将来何以自处?大楚子民又会如何看待他们?嫂嫂明白么?」
「妾明白。」
「如此甚好。嫂嫂若没有其他话,就安心上路吧。」玄楠话音刚落,王喜端着酒进来,放在玉阳面前。
玉阳猛然抬头,鬓边孝花跌碎在玄楠靴前。她望向廊下嬉闹的孩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旧疤——那是生产时为忍痛留下的印记。最终颤抖着捧过酒杯,在仰头刹那忽然顿住:「官家,清清吃不了桃子,沛沛不能碰猫。」
「嫂嫂,我记住了。」玄楠答应。
说罢,玉阳公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人昏倒在地上。
「蓝儿,你这药吃了没啥不良反应吧?」玄楠问。
「不会的,这就是麻沸散而已。」冰蓝道,「阿楠,我不太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还要给她喝麻沸散?麻沸散又不是忘情水,一醒什么都能记起来的。」
「太妃打算赐死她,但朕会送她去朝鲜。有这么一出,她会深刻认识到隐姓埋名的重要性。朕也是威慑她,要是她哪天敢造次,取她性命也易如反掌。但二哥叫朕别为难她,朕哪能真的取她性命。」
暮色将艮岳染作青黛,玄楠握着冰蓝的手踏过苍苔石径。十六年光阴在参天古柏的年轮里打了个旋,惊起当年遗落在漫天飞舞银杏里的笑语。冰蓝忽然驻足,朗声道:「良田万顷,不过日食一升;广厦千间,终究夜眠七尺。只是苦了百姓,在皇权与铁蹄间碾作齑粉。」
「你这小姑娘真是放肆。」玄楠脱口而出当年的话语,摘下她鬓角沾着的凌霄花瓣。碎红飘进廊下铜雀灯盏,惊动烛芯爆开一朵灯花。
转过九曲回廊,椒房殿的琉璃瓦正浸在溶溶月色里。冰蓝怔怔望着檐角垂落的鎏金风铃——那是她年少时亲手绘的图样,如今铜绿斑驳间依稀可见双鲤戏莲纹。这玄楠为迎娶她造的新房,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冰蓝喜欢的样子。
玄楠推开描金殿门,沉香木气息裹着往事扑面而来。龙凤呈祥的红绡帐悬在白玉床上,撒帐用的五色果早风干成琥珀色的记忆,唯有浴池中漂浮的芍药花瓣还洇着新鲜水汽。
冰蓝耳尖泛起薄红,指尖绞着玄楠袖口金线绣的云纹:「总该容我梳洗……」话音未落,腕间忽地一凉,碧玉镯相扣的清响惊醒了沉睡的铜漏。
"愿如此环,朝夕相见。"玄楠抚过她腕间淡白的旧镯痕,轻轻一吻落在冰蓝唇上。 "朕已经等了十六年,不想等了。"突然打横抱起佳人,踏碎满地摇曳的烛影。红烛爆开的灯花里,冰蓝散落的青丝与玄楠的玉带钩纠缠不清。妆奁里那支未及戴上的金步摇,正随着白玉床的晃动在月色下折射碎光,累丝镶嵌的南珠映着窗外圆满的月。
玄楠的指尖触到冰蓝颈后系带时,蓦地想起吉田隆一的口供。他倏然收力,改作唇齿轻衔。冰蓝肩头微颤,那处曾被烙铁烫伤的旧疤,此刻正被温热的鼻息呵成春水。
「别怕。」玄楠的掌心复住左肩上的烙疤。当素纱中单滑落腰际,冰蓝本能地蜷缩,却发现他的左肩上竟然也有一块差不多的烙疤。
「这块疤是新的,什么时候弄的?」冰蓝问。
「朕也操作不当了一回。蓝儿,夫妻同心,你的痛苦为夫一直感同身受。」玄楠说。
冰蓝忽觉眼眶酸胀——昔年腥咸海风里被撕碎的诃子裙,此刻化作龙纹衮服下摆的滚边金绣,将满身伤痕裹进云锦。更漏声漫过三更时,殿外夜雨忽急,盖不住锦被摩挲软烟罗的窸窣。天光透过茜纱窗时,冰蓝拢着素绫中单坐起,见玄楠犹在锦衾间酣眠。枕畔乌木匣半启,陈年薛涛笺泛着旧檀香,笺上「蓝儿亲启」四字墨痕已晕开,似被岁月洇湿了相思。展卷一笺,泪珠打在陈年宣纸上:
「今岁生辰罢朝,欲寻阿栋击鞠。彼言太医将至府问脉,需伴妻侧。孤坐南薰台,忽觉鞍马空悬——朕亦有妻,吾妻安在?蓝儿,若得梦中一见,愿长眠不复醒……」
晨光漫过鎏金锁扣时,玄楠倏然惊醒,见冰蓝膝头散落着泛黄信笺,耳后泛起薄红:「都是年轻时的荒唐呓语……」立刻将信笺尽数收在木匣里,起身锁进紫檀柜中,锁眼转动时,身后一双手臂拥住了自己。
「阿楠,这些年,我也在想你,很想很想。虽然我没有在你身边,但是通过邸报,我知道你跑遍了整个大楚,辛苦你了。」
自冰蓝离开后,玄楠先是巡视黄河河防,然后又去江东两浙改革钱税。接着就打了削藩战争,在巴蜀、大理处理积弊,福建的海运市舶和宗族械斗,最后□□。到这里,方才是天下初定,有了北伐的条件,紧接着就御驾亲征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了。跟随自己的是宰执、御营班直和裘铁,贴身伺候的押班是王喜和几个年轻黄门。若是在军中,连黄门内侍也不带,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不会武功,不善骑射弓弩,到时候怕是玄楠还要保护王喜呢……
玄楠心中动容,转过身将冰蓝紧紧拥在怀中:「蓝儿,朕即便四处行在,也不要自己背行李赶车,身旁都是前呼后拥的。但有一件事,确实挺辛苦的。」
「水土不服,没胃口么?」冰蓝问道。
「是朕正值盛年,却要夜夜独寝!」玄楠带着帝王式委屈的抱怨,像颗滚烫的糖丸,猝不及防地砸进冰蓝心湖。
「……」冰蓝整个人僵住了,原本环着他腰的手臂都忘了收回来。那双还带着情潮余韵的眸子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轻颤。随即,那茫然迅速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瞳孔微微放大,定定地看着玄楠那张带着戏谑又无比认真的脸。
「什……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又因震惊而拔高了一个调子,听起来有点滑稽的可爱,「你……你是说……这十六年……」她顿了顿,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复杂——陆娘子已成过客,更清楚那位名义上的北元皇后存在的意义。她下意识地、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追问:「那……那琪琪格呢?你们……?」
玄楠立刻明白了她未尽的疑问。他收紧了环抱她的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蓝儿,你知道她为何而来。她是北元放在朕枕边的钉子,亦是暂时稳住北疆的棋子。而且,朕一直有预感,她和宝船海难有关,怎么可能会和她有夫妻之实!她位正中宫,朕四处行在,从来泾渭分明。」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她光洁的额角,气息温热:「蓝儿,自从和你相约白首以后,只有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冰蓝最后一丝怀疑。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甜蜜和酸楚瞬间淹没了她,比刚刚所有的情潮加起来都要汹涌。她「呜」地一声,像只受惊又狂喜的小兔子,猛地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玄楠的颈窝里,额头抵着他温热的皮肤,再也不肯抬起来。她当然知道政治联姻的无奈,也理解他的处境,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坚定地划清界限,甚至不惜「独守空房」十六载……这份心意沉重得让她心尖发颤。
「你……你怎么能……」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是羞赧到了极致,也是感动到了极致,「你是官家啊!满朝文武……那些宰执……他们……他们没逼你吗?没给你塞人吗?史官……史官没记你……」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说越小声,最后只剩下含混的呜咽。她能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而他竟然全都抗住了,只为了守住一个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自己?
玄楠感受着怀里人儿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语气带着点慵懒的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逼了,塞了,记了。那又如何?朕说不要,就是不要。因为朕的真心,全托付给了你。只一个实在推拒不了的,朕认她做义妹,结果你们竟然还挺投机,她认你做姐姐,朕倒成姐夫了……」
「平安郡主?」
「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柔了些,带着点诱哄,「怎么,蓝儿不信朕?」
冰蓝埋在颈窝里的小脑袋用力地摇了摇,青丝扫过他的皮肤,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依旧闷闷的,却带上了一点娇憨的控诉和满满的心疼:「信……我信……可是……」她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微微抬起头,露出小半张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脸颊,水润的眼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像受惊般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手指无意识地在他胸口画着圈,「……那……那你不是很辛苦?我是说……那个……憋着……」」
最后两个字轻如蚊蚋,几乎听不见。说完,她自己先羞得不行,又把脸埋了回去,这次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在晨光里像两颗熟透的樱桃。
玄楠被她这直白又害羞到极点的「关心」逗得闷笑出声,胸腔震动得更厉害。他低头,精准地找到她红透的耳尖,用温热的唇轻轻含住,感受着怀里人儿瞬间的僵直和更明显的颤抖,才在她耳边用气声低语,带着十足的暧昧和揶揄:「是啊,辛苦极了……所以,蓝儿现在回来了,是不是该好好补偿朕这十六年独守空房的……辛苦?」
冰蓝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被他含住的耳尖直冲头顶,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她羞得无地自容,又被他话语里的暗示撩拨得心跳如鼓,只能发出一声小小的、像幼兽呜咽般的抗议,在他怀里缩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藏进他身体里去,只留下一个红透的、毛茸茸的发顶,无声地诉说着羞赧、甜蜜和那一点点因为得知对方为自己守身如玉而炸开的、不可思议的、可爱的幸福感。十六年的风霜与等待,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极致的羞涩和甜蜜蒸腾成了清晨最温柔的霞光,笼罩着相拥的两人。那个十六年前被苦难碾碎过、又被岁月温柔缝合的少女,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完整地带着她全部的鲜活与娇憨,回到了她的爱人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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