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兰

作者:山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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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违


      珉乐中宫,前殿。

      天青庭旷。雨后新鲜。地面潮润无洼。

      “锵——!锵——锵——!”

      庭中全传冷刃坚击声,如冰泉激溯。兰草殿外闻声忽怔,即看身侧竹宁,却见人笑中有喜,并无担忧。

      帝后正切磋。

      早说有别一番“兵不厌诈”,即一方力弱,娇呼佯败,又趁对家心紧关切近身,“狡黠”取胜……那纯是花前月下戏中矫揉。

      束靴盘发,窄袖筠衣,疾速闪,萧杀气,寒光破空不见刃影。庭中如此。

      不过“诈”亦有。

      “卿卿,怎又有汤药味?”玄剑横剑格挡忽似问。

      皇后立微蹙,停剑转身看碧婵——

      颈侧便凉。

      “……”皇后似眯目啮一瞬。

      碧婵一旁侍剑,闻言见状紧抿忍笑。

      宣帝心疼又好笑,正要落剑哄,忽觉后背蹿寒麻,目凛一瞬转身——

      却愣。

      兰草本目极冷,见面孔,亦愣。

      “卿卿,楚地积重久。”楚王曾有信如此言。

      新朝建制后北迁都,南楚多留贵胄世家图自在。久而久之,蛇盘虎踞,侵占民田,澧水一夏决堤,高门居北筑坝护田无事,往南任水泄洪,冲田民死近百万。

      楚王二十六往楚治事,至地过三月,与王妃暗信请留。只似眼前一孩儿,家中一孩儿,眼前孩儿就要饿死,家中尚能啃些旧饭——所幸王妃非软弱辈,楚王难也一留便是数年。

      约是第三年时,楚王信说:

      “六月十七,有如下趣事一桩。”

      “半大男娃,卿卿未见,凶极,澧水边教中尉腌臜欺负,直抢剑要捅,险些也要捅我,不过乐哉解我大难。”

      “时车中有果,我给了些便离,澧水练兵又遇,竟趣乎还来许多,又不语指我佩剑。”

      “全似聋哑,问父母何在不明言,问是否有需又不能说,只连几日至水边看。我教人隐探家住何处,却说是至河碑后忽便不见。”

      “奇乎这娃娃几日来只看,一夜我竟见人捡枝作剑,隐已有章。”

      随后宣帝,那时楚王,有心防,却不住教了娃娃平常几步,也仅是如此,第二日便率军离澧水北界还楚都。

      第二年又至此练兵,又见人,又平常几步。第三年不住教了些精进道,第四年,再进一步。

      至第五年,楚王不禁想那半道稀里糊涂认下的“徒儿”自摸索了多少,按旧时至旧地,却未再见人,不知是去了何处。

      无意低头,见一小株绿草叶长在河碑下,全是教压着自生出,于是想想京中孩儿,便着人连四周深土截出草叶,送往京中去了。

      见笑,兰草同已笑。

      皇后见大小前后状,先惑不明,又忽愣,又过讶然,半刻只笑叹人世缘。

      庭中又起切磋。

      兵家野道杀戮意,剑影疾光寒。

      草叶不知君王,只按从前,剑招连连狠辣快极,皇后坐远饮茶看的心讶,又稍忧孩儿身未愈,碧婵竹宁等等,已然瞠目惊不胜惊。

      约过两刻。

      “锵——!锵——咣!!”

      兰草左肩前反手横剑挡下右侧劈砍,却露了空,剑紧握也顷教顺力挑飞至远。

      “啊……”兰草惊呼忙去捡。

      是卿姨的石头!

      才不管身后。

      “……”宣帝只得顿,落剑哭笑不得。

      当年欲探机变,挑了宣大世子的剑,教人拔簪生是齐颈豁了道口子。今这又是哪路歪门打法。

      皇后见此蓦便笑,起身行去,只引孩儿先些饮水,又归剑往后殿。至于旁的是全不见什么行骗谋生苟且之辈。

      “……”宣帝语塞只得看人身影,半晌啧啧自哂苦乐。众人笑就罢,插一孩儿来,他不好动口。

      这事闹的。

      当时卿卿抱着这孩子取名,他想事未顾看,只见一圆乎后脑袋,再后只知是那绿草叶,前几日又仅见太子殿下抱一小娃娃护得紧。

      哎。

      早说,他也有徒儿,娃娃凶得正正好——未有超过,李阙那厮不及。

      “卿姨……”往后殿,兰草小心唤。

      “嗯?”皇后温看孩儿应。

      “多谢,汤!”兰草发尾欢欣抖抖轻道。

      皇后稍愣。

      “咳咳!咳……”身后竹宁忽咳。

      兰草惊回头,便见竹宁弯腰。

      皇后了然,眼蕴深笑,只又看孩儿温声似欣:“就要好了。”

      兰草闻言反应片刻,半明半懵,试点点头。

      皇后见,心软又笑。

      兰草看得眼珠圆乎乎,只先未说事。周围人不知它是兰草,不会人言,它稍后独对卿姨说。

      昨夜宫卫抓人时不晚不早,动静又大,乐署上下几是皆知身边混了细作,一时各式心惊唏嘘。回寝众人窃语非全不能,出恭如厕便更不受限。

      现将至晚食,朝宴曲舞演近尾声,鼓肃和曲殷,调扬愈气阔。众人弹吹唱舞皆已纯熟,闭目也可动作,只欲快些了结作歇。

      “光毓行德……沐化习礼——”

      “呲嘣——!”却苍兀弦裂崩声。

      殿中即静。

      众人缓停嫌看弦乐部。几是人尽暗啮恨:就要结了,这是怎,初来乍到不懂事?

      瑟后乐人脸霎白,对顶粗一断弦,脑上涌血嗡鸣又空:怎会断此弦。

      却是几刻未听乐令教笞,只闻问:

      “尔等可知,此次朝宴何意?”

      殿中众人未料,皆形色各异看去。

      “能确答者,晋级赏金。”乐令又言。

      “显我国威!”即有人站起身奋扬声道:“有此一宴,外族皆见我朝威仪繁盛,便不敢再犯!”

      众人又看。

      “可还有答?”乐令未置可否。

      “我朝非战,此距‘相乱’敌侵仅过二年,陛下或有意借此宴与关外各族交好止战,而后谋百姓安乐业。”有人声皆温文又答。

      众人多面露恍然,又看。

      “可还有答?”乐令仍未置可否。

      众人不明。

      殿中静半刻,又有试声:“今我中州物丰品茂只胜从前,各族外使至见……若带回,或能引潮,而后愈多外商客贩或至,民业或将更盛?”

      又有人接道:“若能共利,则各族便应愿共谋,西羌将难聚势,诸如三年前聚六族合犯,应是不能了!”

      “只如歌中言,‘光毓行德,沐化习礼’,无论是今将有外族至,亦或今后有外族至,我中州民风朗建,文学硕然,昭然可见。若果真如各位前言,彼时外族何人不服?随后便是王者专力好战,我中州德泽已化四方,战者独战不成?不得民心,必将落败! ”

      而后半刻,又有纷纷言,一时殿中竟有些酒楼吃酒听书年青者互相畅谈意味。

      “铛铛——”乐令击节。

      殿中惊瞬寂,顷皆极惶,倏跪心迸冷汗激——只一问耳,朝政岂容乐人妄言!

      却听笑:“诸位言各有理,起身。”

      “朝宴之意,于人各异。不过据诸位方才所言,此应——是件好事——于我中州子民而言。”

      “可此宴要办,却不简单。且先难在我。”

      “我朝先要止戈,而后抚民复各业事,而后觉时机已可,上至陛下皇后,下至城田百姓,便皆要出力,先规划筹谋,而后选址修葺,又着人赴万里出关往各族发邀,宴用织物纱饰自吴东新制,宴用食材器皿由楚南层选……其间,有无辛苦。”

      “而彼时也仅是宴上一角,或全不得人见。”

      “在此以前,或有邮人日夜风雨赶路,马上口渴也不愿停,或有绣娘冬日点烛缫丝,眼花身寒也未敢近炉火……便是至宴终,至我朝与外交好,至我朝民业愈盛,至我朝文泽四方——也无人见。”

      “诸位不少自京外来,家中可有父母弟妹,需有如此从事?”

      殿中静,却是另种静。

      “我不妨在此告予诸位,彼时宴开,外族来者——除看眼前食材风物,便是看我等。”

      “不然抬头看我中州房梁?”

      众人笑。

      “我又不怕再对说诸位,昨夜,乐署查出西羌细作,那人已教带离——而后我得信,在座诸位中,仍有异族客。”

      众人惊声相觑。

      “不知几人,不知男女,只知昨夜外客入了乐库,却又不知其做了何事。”

      “师茹,你上回更弦是何时?”

      乐人即心惊反应:“回令丞,此粗弦更是在前日,细弦皆是一日一更。”

      殿中瞬惊哄,只忙看手中身前是否有损。

      有人已额前湿,身后麻冷,只暗啮随众看。

      殿侧殿上各有持荆似吏,不知几时已抬眼默观。

      “此距朝宴已不足半月。诸位皆道朝宴好,外族却不定亦如此想。”

      “不止乐署,今或在宫中各处,已有人,食我中州米粮,却心向——‘故园’。”

      “宴中杯盏舞乐,半处有误,则无数辛苦便作灰烟,事皆不成先不论,我觉外族今仍想寻机攻伐,彼时不知将如何轻看我朝,又如何……幸灾乐祸,煽风点火?”

      殿中面色多凝。

      “可既是暂未来拿人,应是证供不足,我朝爱人,决不滥杀,故请诸位近日,各自看护器物,若有需行动,结伴而行。”

      “今日便到此,钟鼓琴瑟部稍留,其余人可退。”

      乐令示退,能离乐人自持器离,仍未轻松。

      留者仍众。钟鼓琴瑟数多且过大,不似篪笙箫,寝中存放无处,想来是为此,于是果真听乐令言:

      “尔等乐器仍存于乐库,只是随后每日用前需察,有损即换有需即报,亦不必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损瑟弦者不定是何处来,伤了自家和气倒正中细作下怀。”

      “也不必过于担忧,昨夜宫中有细作借如厕传信,将信藏于厕门门闩缝隙中,说要离间乐署,要‘同伴’为主人接风——”

      乐令言忽顿,不由低头乐笑,才抬头又接言:

      “总之专人做专事,此事静待即可,我等只需确保宴乐无错,诸位再辛苦几日。”

      “只这些,乐器今日留殿中,我着人查验修整,诸位可离。”

      众人便离,同不轻松。

      几刻殿中空,乐令却色肃,只看殿侧又躬。

      便见殿侧“持荆吏”顷皆动,有往留存乐器后,亦有往方才殿中余部,诸如笙部。

      不多,共五处。

      乐令看过,即回殿上写:

      “钟,欧围。鼓,杜注。琴,夏柳。瑟,邬霓。笙,高恩。”

      钟鼓琴瑟,物大却易学,不似箫篪舞歌,皆要幼时长年功。宫中乐署舞乐自幼拔人,后来者需引荐,荐者留名,来者亦已成人非幼少。

      再查几人荐者:欧围,杜注——苟行,这是前罪相府中东曹掾史;夏柳,邬霓——绵思殿掌事涂安;高恩——册记此人为从前帝游园林所遇,从谕征召入宫。

      其中绵思殿,宫中旧人稍想便知,当年君王为羌女——太夫人娇姬专葺。

      “冯乐令,今日有劳。”

      一“吏”女声,此看过手中纸上,对乐令言,又颔作礼。

      “大人折煞,待此事了,冯某自引罪。”乐令只躬言。位高者荐,低者不能拒,帝有谕则更不能,可经年未觉,怎都算是差错有责。

      女声稍默,未言,只微又颔,示殿中离乐器撤,自亦无声离。

      未至两刻。东宫寝殿后殿。

      “仍留昨日乐人,其余清去。”太子窗前立看天色,声淡又静,目映飞鸟晚云。

      昨夜琴瑟部一人教拿,余二人一人“如厕”传信,一人“调瑟”毁弦——是精心定了计,既要毁物,又要毁人。应是觉牢中“同伴”至多供出自身,不过再损一人。为了“主人”,十分值得。

      “是。”身后躬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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