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一路上，废弃的村落散落于荒野之上，马车上的四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在这荒野上，仿佛被时光抛弃遗忘的孤魂。

　　重三突然说道：“前面有个镇子。”

　　随着马车往前，镇子的形貌渐渐清晰，然而这里也未能幸免于难。同样是被黑木棉覆盖侵蚀，同样空洞洞的门窗，同样是死一般的寂静。

　　“进去看看？”公子青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废墟，像是在征询重三。

　　重三点了点头，将木辕放下，将他扶下车。紫菀跳下车，疯道人也跟在后面下了马车。

　　四人服下避毒丹，生怕惊动亡灵，轻手轻脚走进小镇。重三拔出轻剑走在最前，疯道人指尖捻着一张薄薄的符箓走在最后。

　　四人沿着主街向深处走去，两旁是倾颓的店铺和民居，招牌斜挂着，字迹模糊难辨。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更为复杂。焦糊味依旧浓重，混杂着尘土味，但隐约间，似乎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还有一丝异常刺鼻的硫磺味，缠绕在鼻端。

　　走进一间看似曾经是酒肆的废墟里，柜台翻倒在地，砸碎的陶罐碎片散落一地，压着账本之类的东西。就在重三弯腰，想从瓦砾中拾起账本一看究竟，一阵异样的风毫无征兆地从街巷深处猛烈地倒灌出来。

　　突然，一声非人的、混合着骨骼错位与筋肉撕裂的尖啸从侧面墙上大洞跳出来，尘埃弥漫中，一团裹挟着浓烈恶臭的黑影闪电般扑出。

　　那东西依稀保留着人形轮廓，但皮肤青黑溃烂，露出底下暗红的筋肉，十指扭曲伸长，指甲漆黑如铁钩，口中淌下浑浊腥臭的涎水，双目只剩下两个燃烧着惨绿幽火的窟窿。

　　在那腥风扑面的瞬间，重三全身的肌肉已如绷紧的弓弦，猛地向侧面一蹬，身体借着这爆发力，轻剑送出去，抵住怪物的利爪，往后一推，将怪物掀翻飞出。

　　庞大的身躯撞在酒肆的残柱上，发出轰隆巨响，碎木纷飞。它毫不在意，只是狂暴地转过身，燃烧的黄眼再次锁定目标。涎水从獠牙间拉成粘稠的丝线，滴落在尘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妖魔再次咆哮扑来，速度快得惊人，带起一股灼热的恶风。重三没有退。他迎着那扑来的腥风，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几乎是贴着地面，从妖魔挥来的利爪下方滑了过去。就在错身的刹那，他右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将手中轻剑向上捅去。

　　滚烫的、带着强烈硫磺恶臭的血液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妖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声音充满了剧痛与狂怒，震得整个废墟簌簌发抖。

　　疯道人猛地踏前一步，咬破舌尖，一口混着唾沫的鲜血喷在符箓上。一道凝聚如实质的赤红光柱悍然射出，狠狠轰在怪物胸膛。

　　“噗嗤！”光柱贯穿怪物胸膛，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怪物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不甘与怨毒的惨嚎，周身腾起浓烈的黑烟，腥臭扑鼻。

　　青黑溃烂的躯体剧烈抽搐着，如同被强电流贯穿，随即轰然倒地，沉重的身躯砸起一片灰白的烟尘。黑烟迅速消散，露出底下迅速干瘪、枯朽、最终化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浓稠黑水的残骸。

　　“你怎么样？”公子青快步走到重三身边，扫过他全身，确认伤势。

　　重三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妖魔的残骸，眉头紧锁，“此地怨气太重，把邪祟也引来了。”

　　疯道人警惕地观察左右，担心还有邪祟。他突然紧盯着废墟深处某个方向，眼睛瞪得溜圆。

　　“看那边。”

　　重三、公子青和紫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条被倒塌的房梁和瓦砾半掩着的、通往镇子更深处的小巷。巷口堆积的瓦砾上方，光线因房屋的倾颓而显得格外昏暗。就在那片昏昧的光影之中，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白色光晕，使得她的形体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她的穿着看起来是此地寻常妇人样式，却异常整洁，一丝不乱，与周遭的破败形成对比。

　　在四人的注视下，她缓缓转过身，抬起一只同样半透明的手，手臂的动作带着一种滞涩感，指向那黑暗堆积之处。然后，她整个人开始变淡，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那层灰白的光晕摇曳了几下，连同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鬼魂么。”疯道人率先迈步，毫不犹豫地向那条被瓦砾半封的小巷走去。

　　巷子里堆满了倒塌的房梁和破碎的砖瓦，几乎无处下脚。女鬼所指的地方，是巷子尽头一处被巨大的断墙和倾倒的屋架勉强撑起的小小三角空间。

　　微弱的光线艰难地从上方瓦砾的缝隙中挤进来，在浮尘中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微弱地照亮了角落里的景象。

　　一个女人，或者说，一具女人的尸体。

　　她背靠着冰冷的断墙，向内侧蜷缩的姿态倒在那里。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布满尘土和暗褐色的污迹，早已看不出原色。脸深深埋在自己臂弯的阴影里，只能看到凌乱枯槁的头发。令人感到古怪的是，她整个身体，双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僵硬的姿态，死死地环抱着胸前。走近后，才发现她冰冷僵硬的怀抱里，有一个百家被做的襁褓。

　　正因这对母子藏得隐蔽，不曾被妖魔发现。重三将石头和残梁搬开，半跪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掰开那母亲已然僵硬如铁的手指，将襁褓取了出来。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一张小脸青紫，眼睛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重三拉开襁褓，将耳朵贴在婴儿胸膛，忽然欣喜地说：“还活着。”

　　继续在镇上搜寻一番，别无所获。回到车上，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慌乱而笨拙的气氛填满，三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围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束手无策。

　　“先看看她有没有染上黑木棉。”公子青最先冷静下来。

　　紫菀翻看婴儿的嘴巴和鼻子，有些沉重地摇头，种子已经进去了。冰心丹药性烈，这么小的孩子未必能承受得住。紫菀犹豫片刻，倒出一点水在掌心，将冰心丹化开，手指沾着药水塞进婴儿嘴里。

　　看着婴儿本能地吮吸，掌心的药喂了一半下去就停下来。三个大男人凑得很近，一眨不眨地盯着婴儿，公子青发现孩子皱眉，说道：“好像有反应了。”

　　婴儿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生气，虽然依旧微弱，但吮吸的力气明显了一些。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但紫菀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

　　重三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婴儿小小的手上，指尖凝着一点微弱的气息，送入婴儿微弱的脉息之中。疯道人有些惊讶地看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婴儿的一颤，慢慢收紧抓住重三的手指，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血色，眉头皱得更紧，终于，他咧着嘴巴嘤嘤地哭起来。

　　几人又惊又喜，公子青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他却是越哭越大声。

　　“应该是饿了，”重三说：“得找奶给他吃才行。”

　　可这一路不是荒村就是废墟，哪有奶喂他。

　　重三说：“我刚才看到北边十多里路有虚烟，你们去瞧瞧。若是正经人，劝他们不要到这片地方来。”

　　“你呢？”公子青问。

　　“方才我发现西边那块邪气很重，恐怕损失更惨重。我先去瞧瞧，放心，我会去找你们汇合。”

　　“我和你去。”疯道人出声说。

　　“也好，那就兵分两路。”公子青点头，由他和紫菀驾车向北，去找人奶这孩子。重三和疯道人向西，去探查邪气的情况。

　　夜色已深，山林里沉入一片黑暗，偶有豺狼凄厉的嚎叫从林中传来。马车行走在狭窄的山路上，颠簸摇晃，公子青抱着啼哭的孩子，往车外看去，只见山坳中隐现火光。

　　“紫菀，就在这里停下吧。”公子青叫住紫菀。

　　几十个流民蜷缩在山坳中，彼此依靠着，聚拢在篝火周围。火舌微跳，昏黄的光只够映亮周围几张憔悴的脸孔和褴褛的衣衫，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吞没一切的黑暗。

　　孩子们早已累得沉沉睡去，小脸在母亲怀里蹭着，瘦骨伶仃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起伏。一个妇人低头凝视怀中的孩子，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得她眼中水光闪动。孩子突然在梦里抽噎一声醒了过来，小嘴蠕动着，小声地说：“娘，爹什么时候追上来？”

　　妇人猛地一颤，慌忙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自己却把嘴唇咬得泛白，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跌落在孩子的额头上，又迅速隐没在夜色里。

　　一位老翁借着一点微光，用颤抖的手指碾碎几根挖来的草根，那草根又干又涩，塞进嘴里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小心地解开肩上浸血的粗布，肩头赫然一道翻卷的伤口，在火光下狰狞可怖。他咬着牙，默默将随身带的草药碎末敷上去，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无法压抑的抽搐。

　　没有人真正能睡得着，或找点事闲忙，或盯着火堆发呆。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令所有人精神一震，猛地警惕起来，抓起手边的东西，朝漆黑的树林中看去。

　　“有人在吗，救命。”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一个胆大的汉子站起身，举着火把慢慢靠近。只见树后一个少年跪坐在地，一身的泥好不狼狈，似乎是被地上的枝叶绊倒。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怀中抱着孩子。那少年见到人，双目放光，激动地说：“太好了，总算是见到人了，还以为又是错觉。”

　　汉子舒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拉起来，问道：“你们夫妻二人怎么会在山中？”

　　少年应声答道：“我妻子生看孩子以后，身体不好，原本打算带她到江城去看病，半路听说江城战乱，因此改变主意决定回去，谁知路上迷路，走到了山里来。我孩儿多日没有奶水吃，已经快……”

　　他不忍说下去，望向妻子怀中沉默的婴儿，悲痛欲绝。

　　“我瞧瞧……诶哟，这孩子那么瘦？”汉子急忙将婴儿抱回营地，交给一个正在哺乳的妇人。那对年轻夫妻一脸担忧，汉子说：“我孩子才夭折，娘子还有奶，正巧。”

　　夫妻二人相视，丈夫低声说：“节哀。”

　　汉子拍拍他的肩膀，在火边坐下来。看到妇人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欣喜，不由涌起泪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