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来时的路
三岁的小古羽穿着一身大红棉袄,那是古志华每年都会为他准备的新年新衣。
他那时年纪小,对自己的病还没什么概念,经常忘记这件事,一举一动都很是活泼。
只见他蹦蹦跳跳地来到小阿雾面前,先咳了几声,又喜气洋洋道:“阿雾,新年好呀!”
从古羽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儿时自己那一双圆眼,像是被雪淘洗过,水亮亮的。
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强烈的抽离感,猛然席卷了他的心。
从前,哪怕自己没有实体、只是一团空气,但扮演的还是古羽这个角色,阿雾也能看得见、听得到他。
可是如今,这个梦里有另一个古羽了。
那自己是谁?又属于哪里?
小古羽他也看到了地上的红包,咦了一声,“谁给你的红包呀?怎么扔了?”
别……古羽想阻止他触霉头,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小古羽将红包捡起来,仔细擦干净了,然后又从兜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两个叠在一起,递给他。
“给!还有我给你的红包!”
古羽心里有点紧张,都说三岁看老,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三岁的阿雾是什么样了,但脾性大约已经初见雏形,他这么抵触这红包,自己傻愣愣地又给过去,肯定要惹他发脾气的。
不料小阿雾只是静静看了那红包几秒,竟然默不作声地就接过去了。
小古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钢丝绳上走了一遭,他侧着头,看小阿雾脸上红红的,还以为要生冻疮,于是又将手从手套里摘了出来,贴在了小阿雾的脸上。
肉乎乎的手一路踹在手套里,又软又暖,在这冰天雪地里都冒着白气,小古羽一边龇着牙、忍着冷,一边想帮他把冻红给焐下去。
“我爸说,这几天还要下大雪,冷得很,你要戴帽子,因为你没头发,头和脸就会冷。”小古羽说着,把他拉进屋里。
古羽也跟了进去。
正殿烧着炭,暖和不少,小古羽看他的脸没刚才那么红了,又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小阿雾的头上。
古羽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小时候的自己竟然这样一副霸道总裁、说一不二的模样?
而小阿雾竟然还真忍得了?
不仅忍了,还一副很受用的样子,自己将帽子扶正了。
“帽子是妈妈亲手给我做的,我很喜欢的,现在送你,你要爱惜哦。”小古羽叮嘱着。
小阿雾点了点头。
“羽羽啊?”古志华后脚才到,“叫你慢点跑,昨晚还咳了半宿!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古羽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试图蒙混过关。
古志华还想说什么,结果刚进屋,就被小阿雾头顶上的帽子引去了注意力。
这也难怪,他身上穿着破旧发灰的深蓝色棉服,连棉鞋都是打了补丁的,偏偏头顶着一个缎面毛边、崭新精致的大红色帽子,是个人都要注意到。
“我不是和你说过,帽子不能随便脱,否则容易着凉的!”古志华训斥道。
小阿雾一听,就要摘下还回去,小古羽赶紧按他的手,冲古志华理直气壮:“因为我把帽子送给阿雾做新年礼物啦!”
古志华哭笑不得:“这可是你妈缝了三天的,就这么送出去,回头你妈肯定要骂你。”
“骂就骂,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古羽铿锵说完,又扭头冲小阿雾挤眉弄眼,“妈妈最宠我了,才舍不得骂呢。”
“真是的,回头哮喘又发作就知道厉害了!”古志华说着,把自己的帽子给古羽戴上,“再别脱了啊,我找师父有事,你们就在这玩,别往外跑。”
说完,从兜里抓了一把糖放桌上,撩门往侧屋去了。
一阵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古羽眼前的景象忽然就变得模糊,像是快进的录像带。
耳边渐渐响起很多人的声音,分不清是谁、分不清男女老少,它们短促、变调,最后逐渐变成一整片的耳鸣……
“叫妈妈,叫妈妈啊!”
盛夏的烈阳劈头盖脸地砸向大地,古羽在极冷转为极热的变化里头晕目眩,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嘶吼。
阿雾的身高明显长了点,身后背着个半人高的篓子,里面是捡得柴火。
此刻他人连同柴火一起,被鬼脸婆抓着晃,柴火相撞,哗啦作响,但阿雾却是一声不吭。
“那个老秃头是不是没和你说?你就是我亲生的!你这脸、这模样,明明就跟我一模一样!”
鬼脸婆说到这里,扭曲的表情突然抽了抽,又转怒为笑,声音也突然柔和下来:“你看,你这颗痣,跟我脸上的胎记就是一样的啊,只是你比我命好,脸上光堂,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点,反而好看,你就是我的孩子,快叫妈妈呀。”
她指尖划过阿雾的眼下,一寸、又一寸,缓慢而用力。
仿佛随时会戳进眼珠的感觉。
古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听阿雾这时突然开了口。
他今年大概已经六七岁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吓得发抖,但也尚且不能很好的掩藏情绪。
“我是师父在山里捡来的。”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还有些倔强,“你说你是我妈,那为什么把我丢了?”
鬼脸婆猛地阴沉下了脸:“什么意思,你在怨我?你恨我是不是?!”
“我……”
阿雾刚说出一个字,鬼脸婆突然就拽着他的衣领,生出奇大无比的力气来,一把将人掀翻在地!
“哪里来的野种,也配恨我?!那我呢?我去恨谁才好!”
阿雾背上还挂着篓,整个人只能侧着身,他本想撑地起来,却被鬼脸婆一脚踩在了腰上。
她脚下碾着劲儿,口中不住怒吼:“野种!孽障!当时怎么没直接淹死了你!叫你如今还来怪我!”
鬼脸婆和几年前相比,明显是疯得更狠了,情绪起伏不定、讲话颠三倒四,连力气都变得大了。
古羽急得想要推开她,却也知道是徒劳。
好在阿雾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性格,他趁着鬼脸婆骂人的间隙,抱住她的小腿,往前猛地一推!
鬼脸婆尖叫着仰倒在灌木丛里,她随即想爬起来,又被带刺的植物戳得发痛,只能在原地边骂边叫。
阿雾则连散落的柴火也顾不上捡,转身就往山下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耳鸣声再起,古羽这次有了经验,知道是时间又要跳转了。
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忍耐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一睁眼,天已经黑透了。
他正飘在寺院内那棵大树的树梢上,一低头,就能看到古志华和老僧人站在树下讲话。
他们此刻又换成了一身秋装,也不知道是过去了一个季节、还是几年。
古羽稍稍有些咂摸出意思来,如果说之前的梦都是二人灵魂碎片的交融,那么这一次,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旁观阿雾的过去。
所以他在这里没有身份——阿雾的过去里,自有他眼中的古羽。
“她什么时候不见的?”老僧人问。
古志华摇头:“具体不晓得,村里的人说上次见到她,还是上周,她院子里的井没水了,跑去别人家里偷水。”
“她那么弱的身板,怕是连半座山都翻不过去,你别太担心了,退一万步,就算逃出去了,谁会信一个疯癫女人说的话呢?”
古志华却仍然眉头紧锁:“不仅是这样,她当年被董家买来,和董家儿子是正儿八经登了户籍的,如今人就这么没了,得有个说法。”
“那你的意思是?”
“我带几个人,去搜搜山,等两边的山都搜完了,如果还是找不到人,我就上报失踪,回头普查人口时,明面的档案资料上也说得过去。”
“要说心细,还得是你老古啊!”老僧人竖起大拇指。
古志华摆摆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又问:“那个小和尚呢,知道多少这里头的事?”
“估计不少,眼看快十岁了,差不多也要懂事了,我想着,寺里的事情总不能一直瞒着他,我年纪大了,还指望他做事呢!否则当年白捡回来养这么大了。”
“不会坏事吧?”
“虽然这孩子性子有点犟,但他就认识我一个,出了这寺庙的门就得饿死,还能翻出天去?”
“行,那就交给你了,我先去组织人手。”古志华拍了拍老僧人的肩,转身离开。
老僧人哼着小曲,慢悠悠往殿内走。
穿过正殿大半,突然脚步一顿。
他转向对角黑暗的角落:“都听到了?”
又过了会儿,只见阿雾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形又高了些,像是个出洞的小兽,浑身紧绷、目光锐利。
老僧人这边却是十分松弛,划了根火柴,就近点燃了手边的蜡烛:“听到也好,原本最近也想找机会和你说的,我知道你早几年就偷偷翻看过我的账本。”
阿雾眼角一紧。
老僧人不识字,账本里都是图画,但图画有时候比刻意隐藏的文字更加露骨,他看得出账本里画了女人、男人还有孩子,他们有很多组合搭配,后面跟着的数字都不一样。
当时他还懵懂不知这是何含义,直到又过了两年,看到老僧人所作所为、听到侧房里的咿呀声响,才终于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老僧人轻笑一声:“别这个眼神看我,我多大岁数了、你又才吃几年饭菜,就那点小手段,还指望瞒过我?”
“你做这些事,不觉得可耻吗?”阿雾冷声问。
“有什么可耻的?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又没去大路上强抢民女,只是给他们提供个场所、行个方便而已。再说了,没有我这么劳心费力地赚钱,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可别给我来这停奶忘娘的一出啊!”
“若不是你做这种事,我会出现在这世界上?”
老僧人这才正眼看了阿雾一眼,有些惊讶:“可以啊,你连这都猜出来了?”
阿雾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在隐忍着耻辱。
“没错,欣欣、啊,就是鬼脸婆,她以前也在这里接茶客的,不过有一天,突然就说不干了,我这人最好讲话了,也没问原因,不干就不干呗,还给她额外结了一笔钱,没想到大半年后,她跑来跟我说,她生了个孩子,是茶客的,当年董家那二老还没死呢,这事传出去了,她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善啊,就帮她把那孩子接手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各村里生了女娃啊、或者意外得来的孩子,不想养的,都会托我找个出路。但那年也是巧,接连灾害,先是大雪封山,春夏又遇暴雨,山路全被冲塌了,等终于能出去找下家时,你已经快一岁了。”
“其实男娃啊,不拘年纪的,只要还没记事,有的是人愿意拿大把钱来换,但我呢,也是看你有几分眼缘,而且想着以后年纪大了,寺里的事情总有打点不过来的那一天,所以最后就还是把你留了下来。”
老僧人一张嘴皮子向来厉害,硬是把自己得所作所为包装成了菩萨再世,只字不提那欣欣当年是为什么开始接茶客的。
但这些事,注定也没人会知道了。
阿雾冷笑一声:“所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要我帮你做事?”
老僧人也跟着他笑:“不然呢?难道我是指望你读书成才考大学啊?”
阿雾大步向前走了几步,烛火的光得以映照在他脸上,古羽才发现他的双眼红得吓人。
“要么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我一定会把你们做的这些事全都抖搂出去!”
老僧人目光一沉,赫然起身。
屋内风动烛晃,是他一脚将阿雾踹翻在地!
老僧人本就身形宽大,此刻影子更是将阿雾整个人都罩在了阴暗之中。
他宛如笑面虎一般,怒也是说来就来:“刚才你听到了,这事也有村长的份,你想抖哪儿去?隔壁村、还是山外头?你出过山吗?翻得过去吗?你翻过去了,找谁说,路上随便拉一个人,你看人家理你么?”
老僧人说着,脚下猛地一使劲,只听得一声闷中裹着脆的声响从阿雾脚踝传来。
“啊!”阿雾痛呼出声,身体猛地蜷缩成一团,霎时间,冷汗就顺着额角就滑了下来,整个人卧在地上,疼得不住发颤。
老僧人仍嫌不够,抬起脚,又泄愤地冲他肚子踢了一下。
“今天只是给你点小教训,以后乖乖听话,否则我能给你一条命、也能要你一条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