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星星

　　晚自习下课前十分钟，老张带着会议记录本进班，让同学们安静听他说。

　　“那个同学们，估计你们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别激动，学校下通知，下周五研学，这次咱们高二去的是蜀云，七天六夜，回来当天放假两天休息，没作业。”

　　“别吵别吵，今天晚上回去和家长商量商量，后天报名交钱。还是老规矩啊，不去的同学让家长和我说明——班长出来一下。”

　　离打铃还有几分钟，走廊里已经闹哄哄的，班里也一片正大光明的交头接耳。周松朗问宁祈言：“你真不去？”

　　宁祈言：“嗯。”

　　前排的吴利很不理解：“不是为什么啊，你家里不让你去？”
　　江青宸：“根本没这回事。”

　　宁祈言点头：“嗯，是我自己有别的事，趁着研学假去干。”

　　周松朗：“你跟家里说了吗？”
　　江青宸：“没有。”

　　宁祈言“……对，还没说。”

　　吴利：“哎江青宸你干嘛抢他话啊，你又不是他家里人。”

　　江青宸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冤枉死我吧。”

　　宁祈言笑得不行：“他是他是，对这事有发言权。”

　　吴利：“啊？我怎么不知道？”

　　周松朗：“全世界就你不知道吧，哪怕上上网，或者只是看看他俩是不是同时上学同时放学，听听聊天内容呢，这都十一月了。”

　　吴利：“我一直卡点上学，不知道，下课去厕所，听不见。”

　　江青宸收拾书包：“完美不在场证明，无法责怪。”

　　他收拾完了往过道里一站，双手抄兜，对宁祈言说：“走吧，哥。”

　　吴利大惊：“我去你每天叫哥叫的是这个哥啊！我以为你开玩笑呢，这不怪我。”

　　周松朗、宁祈言、江青宸：“……”

　　旁边的女生“噗”地笑出声，背着书包出门了。

　　从班里出来走到大道上，夜间的凉风已经带了冬季的寒意，吹得人一震。宁祈言一看手机应该是明天立冬，把手塞回羽绒服兜里，转头一看江青宸，穿得还是风衣。

　　黑色双面羊绒的，穿在他身上正好长到膝盖，表面打理得很好，在路灯下只有袖口处滚起一小圈毛球，毛茸茸的，带着橘黄的光。江青宸察觉到他在看自己，转头问：“怎么了？”

　　他还围了灰色的围巾，衬得脸更白了，尤其是在灯下。宁祈言摇头，看到他面对冷风甚至风衣还敞着怀，下意识皱眉：“把扣子系上啊，这么冷。”

　　江青宸看他已经穿上羽绒服戴上帽子，低头看了看风衣里面露出来的校服外套：“……还好吧，我觉得还行啊，我一般都是到十一月中旬才穿羽绒服。”

　　宁祈言已经不记得他上辈子是不是真的十一月才换羽绒服套装，不过看他真不觉得冷就没说什么，铁人。

　　回到家提起研学，盛流霜还是极力劝他：“去玩吧，祈言，去南方没这么冷，我看了有去看熊猫看三星堆博物馆的行程，很好玩啊！”

　　宁祈言：“真不去了阿姨，我要回安蓉一趟，十月一没回去。”

　　他这么坚持盛流霜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同意了。后来江君远回来又问了他一次，最后只是说：“好吧，你自己回去回来都给我们说一声，好去接你。”

　　宁祈言应下。

　　最替他惋惜的是江青葵，高一这次去的是桂阳，她其实去过了，但是还是兴致勃勃地报名：“哎宁祈言，你没研学过你不知道，好玩的不是去看景区玩项目，是和大家吃喝住行都在一起，想想吧，来回在飞机上聊天，晚上在酒店里玩游戏，简直太好玩了！不去很可惜的！”

　　宁祈言嘴角一抽，想起来上辈子班里同学都各自组了室友，他最后和没人愿意组队的班长一起住，一共六晚，七晚睁眼到天亮——回来的那天躺下仿佛还能听见班长声震天的呼噜——这么想来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重度神经衰弱，再也不能享受美好睡眠了。

　　宁祈言：“真的不去。蜀云我去过了。”

　　江青葵：“啊，好吧，也是研学去的？初中的时候？”

　　宁祈言含糊点头。不是初中，是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安蓉的学校出省研学？闻所未闻奇幻事。

　　到出发那天早上六点，大门被人开开关关，宁祈言缓了一会起床，下楼，江家兄妹两个已经去赶飞机。他一顿饭从六点半吃到八点，才收拾着去火车站，顺带给“向日葵之家”的老师请假。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好。一出安蓉火车站，透蓝的天空显得过分高远，路边卖西瓜的小摊已经换卖蒸玉米烤红薯。车站外拉客的出租挤满路边，有些一时拉不到客的司机，买了红薯蹲在车边，边和同行大声聊天，边扒红薯皮，被烫得大骂一声，然后很用力地吹红薯冒出的热气。

　　一时间宁祈言闻到的是独属于安蓉的那股早冬气息，干凉透亮，枯叶和烤红薯，土尘气里微微飘香，随后被更土的方言打散。
　　“上哪起啊，走不？”

　　宁祈言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说：“走，师傅，我本地人啊，去安蓉大学西路。”

　　说了是本地人还是花了四十，安蓉特色。宁祈言回到家已经三点多，打扫完卫生，下楼找了陈家饭馆吃饭。老陈不在，陈姨自己在店里算账，看见他惊了一下，然后笑着叫他：“哎呦，回来啦？”

　　下午五点，东安路小学门口挤满了家长，车人全挤得水泄不通。丁一一本来一直在找“向日葵之家”的老师，找了半天没找见，有点急，对一起等的同学说：“你妈妈也堵住来晚了？”
　　她踮脚找了一会，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丁一一！这里！”

　　她听见这声音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转头，愣了愣。

　　“……宁祈言？”

　　宁祈言笑着朝她招手：“下午好啊！”

　　他看着走到他面前还绷着脸的小姑娘：“怎么了？”

　　丁一一抱臂皱眉，仰起脸盯着他，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戳了一下宁祈言的羽绒服。
　　“你怎么来了。”

　　宁祈言打量了她一圈，很满意：“羽绒服围巾手套，还有帽子，不冷。”
　　他笑着说：“上次十月一没能来，现在不得补回来啊。你生气伤心了没有？”

　　丁一一“切”了一声：“我才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她说：“你逃学来的啊？”

　　宁祈言听了又笑，带着她往外走：“学校放假了，一直放六天，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已经给你院里的老师请假了。”

　　丁一一闻言扯了扯书包带子：“……你都请假了还问我干嘛。”

　　宁祈言：“那你要不要去，不去我再给老师说，你明天不出门了。”
　　丁一一猛地仰头：“啊？去啊！”

　　两个人站定等红绿灯，她低头踢飞一颗石子，脚趾没感觉到石子的分量。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宁祈言说话。

　　“去哪……”

　　宁祈言低头看到她闪烁的眼睛，说：“带你去游乐园。”

　　宁祈言看她应该很开心，补道：“游乐园有些很剧烈的项目不玩啊，像什么跳楼机。”

　　丁一一点头：“知道啦。”

　　绿灯亮起，夕阳西照，身边的路人匆匆而过，带起喧嚣的冷风。宁祈言拉着丁一一的一只手过马路，看到她扯着书包带子，问：“要不要我帮你背书包？”

　　丁一一：“不用，不重，我可以。”

　　她已经没有七月份那么瘦黄了，笑起来的时候脸颊鼓起一点点。宁祈言又忘了戴手套，手指冰凉，握着她的手套，恍惚想起来自己之前也这么被人接过放学，不过只一次，宁汀白那个时候已经生病了。

　　慢慢走到餐馆里吃完饭，又坐公交把丁一一送回去。宁祈言下了车独自往回走，手心手背都是冰凉的。他呼了一口气，该戴手套了，不然又会长冻疮。宁汀白也很奇怪为什么他一到冬天手上就生冻疮，那次接他放学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副手套，然后两个人安静地走回去。

　　只不过宁祈言总是忘记戴手套。他站在路灯下回忆了一会，那手套应该是蓝色的，宁汀白难得问他喜欢什么颜色。
　　他轻轻笑了一下，继续走。也是只有那一次。宁汀白喜欢干一些限量版的事情，不怎么大方。

　　第二天天气仍然好，甚至风都很小，早上的太阳就刺眼。宁祈言坐公交到“向日葵之家”的时候刚过七点，远远就看到丁一一穿戴好，站在玻璃门后面朝他招手。

　　“宁祈言，早上好啊！”
　　宁祈言：“早上好，吃饭了吗？”
　　丁一一：“吃了吃了，吃了三个包子一碗粥。”

　　宁祈言对送她出来的老师点头：“麻烦您了，今天晚上八点前我送她回来。”

　　丁一一给老师说完再见，回过头来说：“你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能不能见见我朋友？今天早上她没起来，太早了。”

　　宁祈言看她很期待的样子，说：“当然可以，你朋友叫什么？”
　　丁一一：“黄莺。”

　　一路坐车到安蓉游乐园，丁一一从出租车上下来，激动地一直问：“玩一整天？真的？我听说要排很久的队，我们能玩完吗？”

　　宁祈言拉她去取票：“不用担心，我买了直通票，不排队……等什么时候带你去迪士尼玩，那个更好玩。”

　　丁一一摇头：“不用啦，很快爸爸就出狱了，到时候让他带我去。然后也带着你，让他请回来。”
　　宁祈言顿了顿，说：“好。”

　　周末，游乐园里人很多，老师带学生，父母带孩子，挤得不可开交。宁祈言带丁一一把所有项目玩了一遍，才过了三个小时，丁一一盯着跳楼机，超大过山车，超大海盗船，扯了扯他胳膊：“真的不能玩吗？”

　　宁祈言摇头说：“真的，不能玩。”
　　丁一一于是转身：“那我们再玩三遍主题过山车吧！”

　　宁祈言：“……几遍？”
　　丁一一：“四遍。”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宁祈言都头晕，看着丁一一狼吞虎咽，说：“不要再玩过山车了好不好。”

　　丁一一：“嗯嗯，下午我们玩那个情景游船，那个好玩。”
　　她见他脸色奇怪：“怎么了？”

　　宁祈言：“这次你坐左边，左边有互动。”
　　丁一一：“啊？什么互动？”

　　宁祈言：“……青蛙。”

　　小孩子精力格外旺盛，等到丁一一玩得不想动了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游乐园白天场即将闭场，宁祈言拉她去买主题玩具，丁一一看着价格，不要。
　　“太贵了吧，四百多。”她瞪大眼睛，放下那只玩具狗，“一只活狗也买下来了。”

　　宁祈言：“给你朋友带一个吧，她喜欢什么？就当咱们一起送她的礼物。”
　　丁一一想了想：“她喜欢恐龙，恐龙能吼得很大声。”

　　宁祈言陪她找了一圈恐龙，挑了一个副栉龙，丁一一提着它的弯角，嫌弃道：“有点丑啊。”

　　宁祈言说着“你不是说它叫得最响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黑色的毛茸茸的小狗放下，虽然他一开始确实是想给她买只玩具狗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把送“狗”的权利留给丁效，毕竟那是属于丁效和她的约定，他不能抢那个身份。

　　回去的路上，丁一一踟蹰着抱着恐龙，几次开口，都没说出什么，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爸问我，能不能找个时间见你一面？就是，探视的时候。”

　　宁祈言心里一紧，出租车的皮革味搅得他头晕。他说：“算了吧，等他出来再说吧，我——”
　　“我知道。”丁一一抢先道，“没事，我给他说就行了。那个，宁祈言，谢谢你陪我玩，还花了这么多钱。”

　　这个年纪该有的羞耻心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立场。她偏头，看“向日葵之家”的楼越来越近，谁不知道这是福利院，黄莺给她说，不要想太多了，我们都是幸运的，你也比我幸运。

　　丁一一下车，宁祈言给她买的衣服很暖和，不像去年那样一吹就透。她领着宁祈言进门，看到沙发上那个圆滚滚的身影。

　　“这是黄莺。”丁一一对宁祈言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黄莺展开。对面的女孩看了，朝他笑，然后指了他一下，伸出大拇指。丁一一把玩偶给她，她又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手指弯了两下。

　　丁一一：“她说谢谢你。”

　　黄莺笑得看不见眼睛，再次弯了弯手指。
　　宁祈言从“向日葵之家”出来的时候，听见丁一一大声说：“你吃的包子？包子！啊啊啊我错过了包子——”

　　他站在玻璃门外往里看，两个小姑娘一个比划一个猜，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老师过来，带她们上去了。宁祈言被冷风一吹，才想起来什么——怪不得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丁一一说她刚刚在看手语书。

　　晚上没吃饱，宁祈言回到家，想着，能吃到包子就好了。家里没开灯，黑暗中他正迷迷糊糊打算睡觉，突然听到电话响。
　　“……喂？怎么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宁祈言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朋友圈也不点赞。”

　　宁祈言：“啊？”

　　他眯着眼打开手机，看到江青宸那一栏挂着54条消息。

　　“……对不起，今天没看手机。”

　　他打开聊天框，一条接一条全是照片：“……哇塞好看……怎么能拍这么多……”
　　江青宸：“只发了一点，真不多。”

　　宁祈言保存了几张熊猫和江青宸的合照：“拍得真好……玩得怎么样？”

　　江青宸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好像他现在脸很臭：“还行。”

　　宁祈言困得睁不开眼：“……哪里不行。”

　　江青宸竟然咬牙切齿：“班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