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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所向
安平侯府。
“你我父子一场,我全你体面。”池渊放下酒盏,“南昭已无力回天,安平侯是病逝,我会替你敛尸守孝……”
池琅病了一年,早已虚弱至际,抬起的手被池渊擒住推回。
池渊冷笑:“我说过,你我最后一点父子情谊,在你动了杀心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断送了。现在你没资格教训我。”
“孽障,我当初就该狠心杀了你!”
“是啊,当初我就提醒过你了,你若是不杀我,来日必定死在我手上。”
池渊从床上站起身,“不过,侯爷,我自认为我这个儿子当得仁至义尽。过去你百般折辱,我都不曾怨恨,回府这半年,你缠绵病榻,我也悉心照料……”
池琅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半年,终于装不下去了,别假惺惺了,滚吧。”
“伺候你是真心的,可你仍对我不假辞色。侯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当一个好儿子的。”
池渊走到窗边,“不过你我父子缘浅,谁也无能为力。反正你本来就病得要死了,不如早死一点成全我,也免得日日夜夜痛不欲生。”
池琅靠在床上,咳了半晌。
池渊回头望,安平侯曾经威严的面容满是病态倦容,威武的身躯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那双带着审视的复杂目光如今尽显浑浊,曾困住自己十余年的阴霾,如今像飘摇的蒲草,眨眼间便会消散。
池渊收回目光:“父亲,你常说我天性冷漠,心中空无一物,你斥责我枉顾天理伦常、尊卑忠义,心中全无半点家国大义。其实不是的。”
池渊半个身体站在阴影中,窗边的风将他一身黑袍吹起,他微微侧目:
“家国大义……我本就没有所谓家国,又何论大义?我本就不是南昭人,南昭又怎么会成为我的信仰?”
池琅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北梁才是你的信仰,我知道了,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不是的。”
池琅抬头,向那曾朝夕相处的少年望去。
那少年一如既往的平和安然,只是眼中多了一丝缱绻的温柔。
池琅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南昭不是我的信仰,北梁也不是,天理伦常都不能成为我心之所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有了自己一生的信仰,我发过誓,为此终生不渝。”
池渊闭目,脑海里浮现出暮蝉一颦一笑。
他有自己的信仰,是无数次拯救他的人,是让他低沉阴冷的心再生波澜的人。
她才是池渊心之所向,他喜欢她,嬉笑怒骂,都喜欢的紧。
池渊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眸子中闪过点点璀璨星光:
“侯府阴冷,我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阳光,唯见暮蝉明媚灿烂,昭昭如日,她是我的太阳。”
“暮蝉才是我的信仰。”
池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释然。他的呼吸越发困难,身子无力委顿下去,却已经感受不到日日夜夜深入骨髓的疼痛,最后一点人世时光,他的目光落在墙边挂着的画像上。
画中女子容貌依旧,笑容一如当年,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池琅艰难开口,声音微弱几不可察:“能将画拿给我吗?我想与她同葬……”
可池渊还是第一时间听见了,他犹豫一下,转身将那张画取下放在池琅身上。
池琅微微一笑,最后一刹那,他做了一个美梦。
年少的姑娘一袭蓝色长裙,站在桃花树下,向他招手,笑着呼唤他的名字。
美梦永远都不会醒。
池渊眉目中有一丝痛苦:“你究竟……有没有……”
池渊顿住,转身离去。
算了。他的瞳眸散了。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父爱。
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池渊走到侯府院中,突然眼前一黑,头痛欲裂,耳边传来池方的声音——“殿下,您别吓我啊!”,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池渊长到十五岁,忽而降临了头疾,这头疾令他昏迷数日,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这一年冬末,大将军安平侯病逝。
其子池渊袭爵,戴孝入朝。
有些日子漫长而煎熬,可时光匆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一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期盼中,转眼就又是一年秋。
十五岁的秋末,暮蝉等了池渊四百一十一天。
这一日她正坐在窗前翘首以盼,泛黄的诗文忽而被风吹走,暮蝉起身去捡,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了。
沈琢拎着大包小包,在府门前傻呵呵的笑:“晴儿说,想念家里饭菜的味道了,可小婿手笨,做出来总是差强人意,所以,这些时日,就要叨扰岳父岳母了。”
沈泠挽着暮晴进了屋。
暮峥和暮岭帮忙拎东西,暮峥拍拍沈琢肩膀: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快进来吧。”
暮岭拽过沈琢:“你就这么回来了,能行吗?”
“特意求了陛下恩准。晴儿她……”
本就有些木讷腼腆的小将军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话来。
暮岭急得怼他一拳:“我姐怎么了?你快说啊!”
“你要有外甥了。”暮晴不知何时过来,听着他们拌嘴。
沈琢忙凑过去扶着她:“晴儿,你要小心些。”
暮岭半晌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暮晴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有身孕了。”
“姐,你不是骗人的吧?”
“当然不是,这种事怎么能骗人呢?”
暮岭愣愣站在原地,忽而边大喊边快步走回屋:“爹!娘!我姐有孩子了!”
这一年冬天,阿姐终于回家了。
暮家第一次如此热闹。
可暮晴只待了三个月,严寒的冬季只过了一半,皇帝连下急诏,命护国少将军回将军府。
暮蝉拉着暮晴:“阿姐,我不想你走!你为什么不一直待在家里?”
暮岭在一旁叹气,将人拉走:“小妹不要哭,别惹姐难过。”
暮晴温和地笑笑:“不碍事的,小妹一向如此,见花开不愿见花落,喜相聚而不喜离别。”
沈琢犹豫半晌:“晴儿,你就留下吧,我自己回去。”
暮晴摇摇头,看向沈琢的目光尽是绵绵不绝的爱意:“若是有人知晓了你夜里看不见,来害你怎么办?”
“没事我没事的。”
“别逞强了,夫妻一体,我怎么会抛下你不管?”
沈琢抱着暮晴:“都是我对不住你。”
“真觉得对不住我,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你就交还兵权,解甲归田,我们就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沈琢用力点头:“好!”
这一日的离别饭格外酸苦,还没有人意识到,这竟然也是往后余生中最香甜的一顿团圆饭。
这一年冬天,太子“谋逆”,被逼困于国寺中自刎而亡。朝中清剿太子“党羽”,无数官员尽数下狱,重刑拷打,威逼利诱。
不少官员禁不住严刑拷打,惨死狱中,或是屈打成招,高门大户,转瞬抄家封禁,一家老小即刻抄斩。
京城中三大世家。
李家小辈中有一年轻人禁不住重刑,屈打成招,合府尽斩。赵家小王爷温文体弱,狱中第一日便惨死,王爷回京述职途中突闻噩耗,于马上晕厥摔下至今未醒。暮家人丁稀少,唯少家主暮岭在京为官,至今生死不知。
距离新年一月,京城中却人心惶惶,再无人张灯结彩。
狱中湿冷昏暗。
“暮大哥……”
暮岭微微一怔,眯起眼睛向外看:“你……”
喉咙干哑,根本说不出话来。
沈琢掏出自己贴身藏着的水袋,二话不说给暮岭灌下去。
暮岭没力气反抗,就着喉间鲜血灌了一大口水,有了一丝生气。
沈琢眼眶通红,愤然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暮岭皱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过来,你嫌自己命长?滚出去!”
“我……他们不让家里人探望,岳父岳母都很担心,晴儿急得饭都吃不下,小妹天天在家哭,能来看你的只有我了……”
“他们拎不清你也没主意?这个时候过来看我,你纯找死!”暮岭急得咳嗽,咳出一口鲜血。
“暮大哥!”
暮岭靠在墙边缓了半晌,有气无力道:“你出去告诉他们,不要担心。以为我是李家那没骨气的小子吗?想逼我伪供?门都没有!”
“暮大哥,我们只是担心你……”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很好……”暮岭低下头,沉默半晌,终轻声道,
“爹身体不好,告诉他别担心坏了身体,娘和小妹遇事就爱哭,叫她们别总哭,我知道了心里不好受,姐就爱胡闹,有了孩子却不吃饭,身体哪里受得了……”
暮岭长叹一口气:“沈琢,以后暮家就靠你了,你别让我失望,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暮大哥……”
暮岭被他抱得生痛,压下一口鲜血,不耐烦地推开他:“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快滚吧!”
沈琢擦干净眼泪,一言不发盯着暮岭,半晌,贴着他耳边耳语:“我有军队……”
暮岭瞳孔一震,反手给他一巴掌:“滚!”
“暮大哥……”
暮岭劈头盖脸骂道:“没脑子的东西!我本就无罪,熬过了刑讯陛下自会放我出去!你救我出去算怎么回事?劫狱?那我无罪不也成了有罪吗?”
暮岭拽着沈琢,将他推到外面:“能滚多远滚多远!”
沈琢哭红了眼睛:“暮大哥,那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用你废话!”
沈琢一步三回头。
走得有些远了,暮岭突然叫住他。
昏暗牢狱中,沈琢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声音带着哭腔:
“姐夫!以后,阿姐就承蒙你照顾了!你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家人!不然我真的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琢擦干净眼泪,用力点点头,回了那句暮家人曾对他说过无数遍的话: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阴影处,黄袍男人神色晦暗:“是劫狱而非谋逆?这是该哭该笑?”
他低头看了看帕子上咳出的血,喜怒难辨:“沈将军与暮家很是亲近,你怎么看?”
年轻的宫人立刻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皇帝重疾难医,因太子谋逆疑心深重,随侍的宫人一月死了数十人。
男人轻笑一声,语气不容置疑:“说,或死。”
“奴……奴才听说护国将军的夫人是暮家大小姐,所以,所以护国将军帮忙看看罪臣暮岭,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君臣父子也是人之常情,可结果呢?边关战事吃紧,命少将军即刻行军。”
皇帝抬起眼帘,神色恹恹,“至于暮岭,接着审,李家与赵家谋逆,朕不信独独暮家置身其外……”
初春。
满是血渍的牢狱中突兀地喧嚣起来。
“这是先帝御赐金杖,上打昏君下打佞臣,我看谁敢拦我!”
老者一身官服,不怒自威,在看到牢中场景时愣住,颤声道,
“刑不上大夫,你们怎可如此严刑逼供……”
暮岭倒在地上,闻声呼吸陡然激烈:太傅……
正惊疑不定,先生近身将他扶起。
暮岭侧身用衣袖擦擦脸,无奈衣袖也很脏,根本擦不干净。
“你躲什么?”
暮岭一怔,艰难跪在地上叩首:“学生衣冠不整,并无面目见老师。”
太傅心疼地将他扶起:“傻孩子,你这傻孩子啊!”
“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我此生也无憾了。”
“您,您怎么来了?快走吧,只怕此事会牵连您的声誉。”
“说什么傻话,我此生最优秀最骄傲的学生含冤蒙难,我无力替你平反,却还在乎什么声誉?”
“……老师”
太傅将自己的衣衫披在他身上。
“暮家绝无谋反之意。”
“南昭将亡。”
二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老师,隔墙有耳,您,您慎言呐。”
“我知道,暮家怎可能谋反?文官清流,谈何谋反?真是荒谬!”太傅心疼地看着暮岭,“皇帝下令,不准暮家人前来探视……”
暮岭一愣:“我知道,他们不来才好,来了只恐关心则乱。”
“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甚至远胜于诸多皇子。先太子走后,我便无心朝局,直到遇见你,我又看到一丝希望。教了你许多,是老师误了你啊!”
“变法图存,也是我心中志向,老师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太傅长叹一口气,轻轻抱住暮岭,将手中红色药丸偷偷塞在他手里:
“皇帝疑心已起,存了要抄斩暮家的心思,不会放你出去。”
暮岭神色落寞,在太傅耳边轻语:
“但求一死,绝不污蔑家人,多谢老师成全。”
太傅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手,同样轻的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
“等等。”
暮岭神色微怔,抬手欲拦。
太傅已站起身,走出门外。
“南昭皇子纷争,昏君误国,奸佞当道,国本已然动摇!良臣名将不日死尽,国将不国!内忧外患,南昭要亡了!”
他几乎喊起来,丝毫不在乎隔墙有耳。
“先生!”
“你听着!今日先生若救不下你,便先你一步到地下等你,来世我们再做师生!等南昭亡国那一天,你我痛饮三坛杏花酒!”
“老师?”
“老师,您要做什么!”
“老师!”
暮岭被狱卒拦在牢中,看着太傅背影越走越远。
“不要!老师,您快停下,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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