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冬日

　　凌晨的高架空荡车稀，安娜几乎是贴着限速在飞驰。韩书白开了半条缝，侧着身子，余光有意无意撇过驾驶位。

　　舒缓的乡村音乐娓娓道来，像那什维尔街边随处可见的艺术家，弹着吉他，弦拨缭乱，用音符诉说着人间琐事。

　　安娜听的歌很杂，没什么流派，别洛格勒的歌反而听得少，中文和英文的占据大半页面。

　　播放器来到古典乐区，巴赫的教堂音乐，舒缓得似下一秒就要睡着。韩书白怕安娜困倦，下意识伸手去碰触切换键。

　　……手却触及到一片温热，又快速收回。

　　安娜没有在意，她想把空调调低一些，暖气开得太足，后背都有些湿润。

　　韩书白低头，装作无事般跳过好几首古典乐，扭过头，悄悄抿唇。路灯一闪而过，灰绿色的车窗上映出韩书白偷偷上扬的嘴角，又极力压低。

　　指尖微微发烫，韩书白蜷了蜷指节，收回衣袖里。

　　比预计抵达时间要快上十分钟，韩书白推开门，似泉水般的钢琴乐未关，在安娜带来的蓝牙音响里单曲循环着。

　　韩书白看了看安娜，安娜无知无觉，光脚跑回房间把外套脱下，穿着内里的那件涂鸦睡衣，踩着半只拖鞋跳了出来。

　　“我的拖鞋呢？”安娜皱着眉，四处环视，嘟嘟囔囔。

　　韩书白失笑，粉色毛绒在沙发底露出一角，他弯腰，捡起，与朝这个方向蹦跳而失去惯性的安娜撞了个满怀。

　　“嗷。”

　　安娜捂着额头，蹲坐在韩书白双腿之间，抱怨道：“你拿我拖鞋做什么。”

　　对安娜毫无道理的甩锅推责，韩书白轻笑，弓着腰起身，朝她伸出手，“拿给你啊。”

　　安娜吸了吸鼻子，反握住韩书白的手，顺力被他提溜上来。韩书白抵着沙发，手微微放力，但没有收回。安娜也没有松手，她用脚摸索着拖鞋的位置，寻寻觅觅……单脚总得找个着力点不是。

　　韩书白低头，这个角度看，安娜像环着他似的，把他虚圈在怀里。韩书白耳根子有些发烫，像掩饰般把毯子往上提了提，又觉不对，室内暖气开得足，还裹着围巾算怎么回事。

　　“……出门怎么不关音乐。”

　　没话找话。

　　踩到了拖鞋。安娜退后一步，不动声色抽回手，反问：“好听吗？”

　　像是流行乐改编的钢琴曲，雨天薄雾，街道行人匆匆，撑着伞的主人公遇到许久未见的旧友，尴尬、寒暄、熟络、道别，终于平静。

　　“好听。”

　　“是吗？”安娜走到客厅中央，席地而坐，她晃了晃兔子音响，“我打算选它作我的自由滑曲目。”

　　“不过有些单调。”安娜有些苦恼，“孙群教练说，最好合编一个别的古典乐，我试了一下，感觉怎么搭都有些突兀。”

　　“这首歌叫什么？”

　　安娜抬头望向他，眼睛亮闪闪，“恋人。”

　　漂亮的棕色眼睛，在昏黄灯光下像星光熠熠的宝石，看向他的视线里漫着热热闹闹的欢喜，似仙女棒的火星，夺目却温润。

　　韩书白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移开视线，走到安娜身边，也随她坐在木地板。

　　“试一下变奏呢？”韩书白摘下毛毯，示意安娜坐起，又铺在地上，隔绝地板传来的冷气。

　　“有点难，毕竟要跟着步法的节奏来，还得实时调整，找钢琴家又有点小题大做。”

　　所以孙群才建议在里面插进一段激昂的古典乐。

　　像是想到什么，韩书白把安娜拉起身，他牵着安娜的衣角，带她走到韩书白的房门前。

　　客厅的三角钢琴落着灰，看着像个装饰，安娜还以为韩书白不弹琴了。

　　推开房门，没想到韩书白的房间里还有一台电钢。

　　安娜背着手，打量着韩书白的房间——很大，衣柜、书桌、电钢琴巧妙地将房间隔断成三个区域，在外头甚至看不见韩书白的床。

　　韩书白在衣柜顶部上方翻翻找找，不知从哪个角落掏出老式的耳机线来。他走到电钢前，把耳机插进插孔里，随意按了几个键，确保不会吵到楼下的邻居后，才拍了拍座椅，温和地对在门口发呆的安娜说:“坐过来，安娜。”

　　安娜抬眼，乖巧地走近，挨着他坐着。

　　找韩书白来做这件事简直得心应手。他钢琴弹得好，因着过去经常看安娜的比赛，对花滑的步法也极其熟悉。耳机里传来他即兴的变奏，不偏离主旋律，却又增添了如暴雨般急促的呐喊，与急速的滑行与旋转完美契合。

　　“这个可以，”安娜示意他记下谱子，“我明天给陶指导听一下。”

　　“好。”

　　韩书白拿起纸笔，在五线谱上勾勾画画。

　　安娜随意拨弄着键盘，歪头瞧着韩书白用她看不懂的专属记号，快速在谱子上记录着。

　　韩书白会心一笑，没有摘下耳机，他不觉噪音，只觉有趣。安娜坐在他右侧，高音区的黑白键被她弹奏出一副跳跃的旋律，没有章法，也没有道理。

　　安娜摘下了耳机。

　　她右手放在G键上。

　　5-1-2-3-6-3-1-2

　　7-1-2-2-5-5-2-1

　　“你的脸慢慢贴近明天也慢慢的慢慢清晰 ”

　　3-2-1-3-6-3-1-2

　　7-1-2-2-5-4-3-2-1

　　“我知道他在诉说着你承诺言语”

　　笔顿在指尖，韩书白看着安娜的手停在C调，旋律中断，耳机里传来独属于夜色的寂静。

　　如果振动能通过身体传播，韩书白想，安娜一定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从挽起的袖口、至挨着的手肘，安娜的视线平静又温和地落在韩书白错愕的脸上。

　　半盏夜灯，映得韩书白眉目如画，像安娜在别洛格勒国家美术馆里欣赏不来的水墨丹青，但只有韩书白这一幅，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晚安。”

　　安娜微笑着说。

　　*

　　昨夜熬得晚了些，安娜难得睡了个懒觉。她打着哈欠，无意识地走到阳台，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哒”的一声，瓷碗触碰竹垫，轻轻地打扰了安娜的走神。

　　安娜懵懂地转身，脸皱巴巴地团成一团，茫然地瞧着围着围裙的韩书白端着包子，神色和煦地朝她看来。

　　“吃早餐。”韩书白说。

　　“哦。”说完，安娜猛地把脑袋别到脚踝，绷紧的筋被拉伸得很是舒服，安娜维持这个姿势约莫三十秒，起身时脸涨得通红，像秋天的柿子。

　　安娜揉了揉眼睛，抬眼，韩书白双手撑着岛台，维持注视她的姿势不动——安娜拉筋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安娜发现，韩书白才转移目光回安娜喜欢吃的肉包子上，“去洗漱吧。”

　　“好。”

　　安娜活动了下腰椎，小跑着经过他身侧。

　　韩书白拉开椅子坐下，安娜都已跑回房间，却又探出了半个头。

　　“韩书白。”

　　“嗯？”韩书白漫不经心地拿起豆浆，用表情表达他的疑惑。

　　“早安。”

　　说完，安娜又缩回了房间里。

　　收拾整齐的韩书白难得呆愣片刻，他低头，哑然失笑。

　　二人吃完早餐，各奔去处。

　　韩书白送安娜去京华后才回Von.D，临走前还叮嘱安娜今晚回去吃饭。

　　今日不用上冰。距离挑战赛季不足一月，陶指导说，这两天要把曲目尽早定下来，毕竟合乐也需要时间。

　　安娜昨夜就已经把《恋人》的变奏发给了陶淼淼。她听后连连赞叹，表示可以，但是最好再加点弦乐会更饱满。

　　还说让安娜不用操心，后面的事情她来安排就好。

　　安娜在训练室持续着腰腹训练和舞蹈训练。她的四周跳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虽然在摔和Clean之间依旧保持着五五分，但至少有了顺利的苗头。

　　青少年锦标赛也已经快进入赛程，国家队互相借人，忙碌得很。

　　亦曲有时还会跨区过来找安娜，她的四周跳并不稳定，但好在有3A储备，在短节目晋级前三应该是没问题。

　　吃下安娜给的定心丸，亦曲信心满满地跳着离开。江穗盈在看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待训练结束后，已经晚上七点。

　　安娜在京华简单吃了些轻食，刚出门，就碰到了正在泊车的韩书白。

　　他的车太过惹眼，安娜一眼就找得到。

　　同康文婷告别，安娜走到路边，敲了敲韩书白的车窗。

　　“这儿不让停车。”安娜挑了挑眉，弯腰提醒。

　　“不停车。”韩书白抬头回应，“人接到了。”

　　“……”

　　安娜坐在副驾驶，余光瞥到后座上的超市袋子，“你去买菜了？”

　　“嗯，”韩书白想了想，纠正道：“我让助理买的。”

　　“哦。”安娜噢了声，又问，“你买了红菜？

　　“想吃吗？”

　　安娜点点头，又摇头，“你会做吗？”她质疑道，“那可是别洛格勒名菜。”

　　韩书白轻笑，“在纽约的时候我可经常做。”他转头看了看她，“你可以品鉴正宗不正宗。”

　　“不正宗的话。”韩书白顿了顿，“等你带我去别洛格勒，我学一学。”

　　安娜目光微沉，低头，又缓缓问道：“你在纽约为什么经常做红菜汤？”

　　中餐这么多，种类丰富，好吃的她五只手都数不过来。就连安娜，也很久没吃过正宗的别洛格勒菜了。

　　帕拉梅拉驶入地下车库，韩书白凑近，绅士地为她解开安全带。忽然，韩书白定定地看着安娜，笑了笑，回答她的问题：“想吃，就做了。”

　　想念红菜汤的味道，也想念一直念叨着红菜汤好喝的人。

　　那人拉着韩书白在京市跑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的别洛格勒餐馆，能让她满意的红菜汤却寥寥无几。

　　韩书白在纽约尝试做了几次，邀请别洛格勒的同事一同品鉴、研究，才改良了一份双方都满意的成品出来。

　　“你们中国人对美食是真的很虔诚啊。”亚历山大边摇着头边竖起大拇指，“我敢说，别洛格勒都没几个人能做红菜汤做得像你这么好吃。”

　　韩书白垂眸走神，要是安娜喜欢就好了，他想。

　　停车，韩书白绕到后排座椅拿菜，他的手机还放在中控台。安娜顺手给他拿了下来，手机微震，安娜下意识看去。

　　租房信息在锁屏界面弹了出来。

　　64m2 ，颐和路周围，一室一厅。

　　在韩书白走近的瞬间，安娜摁熄屏幕，面色如常地将手机还给他。

　　“怎么了？”即便如此，韩书白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安娜的情绪。

　　安娜抿了抿唇，没问出口。

　　“没事。”

　　安娜走在前头，步伐越来越快。

　　没关系。

　　安娜安慰自己。

　　她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

　　她本来也就只是想……陪陪自己罢了。

　　时间或长或短，情绪或深或浅，她理应清楚。就像道早安的蜉蝣，世间一遭，日落归兮，它们很清楚，晚安意味着生命的结束。

　　而大多数，甚至来不及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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