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他为何那般

　　门外传来噙霜催促的声音，宁姝恍然回神，指尖轻轻摩挲过玉貔貅，触手一片温润，显然是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把玩。

　　这么幼稚的东西，他居然还留着……宁姝这么想的同时又忍不住勾唇浅笑，心想下次该给他换个质地更好的、样式也更威严的，否则万一宁珩以后做了官，被人看见案上摆了个这么滑稽的小玩意，不得遭到同僚和下属嘲笑？

　　她心里对于自己被临危受命写春联的怨气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连带着也不再去胡思乱想晨间那件事，因此便没有察觉到用膳时身边人不时投过来的假作不经意间扫过的短暂停留。

　　宁珩见她举止一如往常，待他也没有丝毫异样，不由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感到有些失落。

　　虽然宁姝自觉自己冥思苦想写出来的这两句对联平淡乏味，但一家人都很给面子，直把她夸得跟个不世出的大文豪似的，最终由宁珩亲笔书写了“春和景明”的横批，也由他亲自把春联贴在了朱漆大门上。娟秀的笔触与疏阔的字迹一上一下，竟极为和谐，相得益彰。

　　宁姝望着她二人的“大作”，蓦然想起了幼时除夕日的场景，那时的楹联都是娘亲信笔挥就，爹爹贴对联的时候，哥哥会在下面递用具，娘亲则抱着穿得圆滚滚的她指挥。时移势易，旧人不再，那些曾经稀疏平常的时刻，如今来看是那么弥足珍贵，却再难回首。年后师父也要出远门了，不知何时能再聚首，明明是如此热闹的时节，她竟觉得有些寥落。

　　一只大掌蓦地抚上她的头顶，身边传来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春联也贴完了，时辰还早，我们一起上街买些年货？现下街上应当热闹得很。”

　　她缓缓抬头，只见宁珩逆着光站在她身边，微微俯下身看她，眉眼轮廓与她记忆中的哥哥渐渐重叠，连那含笑时轻颤的睫羽，都与曾经的他一般无二。宁姝的心仿佛也被这温煦的笑容充盈起来，她笑得眉眼弯弯，顽皮地把脑袋凑过去蹭了蹭哥哥的衣袖，将眼角的泪意尽数抹在他衣袍上浅青色的翠竹中。

　　或许亲近的人都会离去，同路之人也可能会渐行渐远，但她无比确信，宁珩会一直一直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但此时的她并未想到，离别之时会到来得那么快，那么得令人猝不及防。

　　……

　　除夕过后不久就是上元节，宁姝和钟杳杳、顾锦悦几人约好了一起上街看灯，未曾想她到致丰斋时，包厢里却多出来了一人。

　　顾锦悦无奈地扶额：“没办法，这混蛋非要跟着我出来，说是跟他那帮狐朋狗友一道过节没意思，我也是拗不过他。”

　　顾允泽望着呆立在门口的人嘿嘿笑了一声，道：“学院里那帮子人，成日只知道恭维我，我才懒得理会他们。如此良辰佳节，当然还是得和姐姐在一起过了。”

　　“呦，这时候舍得叫我姐姐了？”顾锦悦稀奇地打量着他，这人今天犯什么病了，难不成是打算待会上街后狠狠敲她一笔？

　　宁姝知道要是她们几个不愿意，顾锦悦也是会把弟弟撵走的，但多一个人于她而言无甚妨碍，是以便默然应许了。

　　只是她有些犹豫，除夕前她们几个女孩子互赠贺岁笺，都是有来有往的，她没想到顾允泽竟然也郑重地写了一份送给她，那时已来不及回送了，过会子要不要在街上买个东西当回礼呢？

　　正迟疑着，身旁的钟杳杳悄悄用手肘别了别她，宁姝疑惑地转头，钟杳杳便顺势附在她耳畔，做贼一般悄声说：“这顾府二少爷长得可真标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皮肤也白，比我家兄弟俊多了！”

　　宁姝有时候也是很迷惑，明明同在一处上课，钟杳杳有时候简明直白不加伪饰的言语，总是会让她忍不住怀疑给她们授课的是同一位夫子吗？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顾允泽的确生得异常俊秀，眉目颇具韵味，柳叶眉、丹凤眼，无一不精致，与姐姐顾锦悦的英气相比，宁姝反而觉得他生得更像个女子，只是他眉梢眼角隐现的少年意气，和通身难以掩盖的傲岸不群，中和了面容的秀美，叫人恍然惊觉此人原是翩翩少年郎。

　　不过还是比不上她兄长就是了，宁姝心道。

　　钟杳杳此时仿佛读出了她的心声，与她咬耳朵：“他和宁解元那是各有千秋，非是同一类型，哪能分出个高低？不过……嘿嘿，我还是更喜欢宁解元的模样，书上怎么说来着……”她冥思苦想许久，方才一拍脑袋：“对了，芝兰玉树、无瑕君子！”

　　宁姝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将这“色中饿鬼”的脑袋推得远远的：“杳杳啊，你若是看书经诗赋能如看美人一般炙热，早就把‘乙班头名’收入囊中了！”

　　钟杳杳冲她做了个鬼脸，见陆茯苓这时也来了，她望着窗外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盛景，再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催着几人赶紧出发。

　　本朝并不看重男女大防，街上闲逛的少男少女比比皆是，她们一行人在其中也不显突兀。

　　冬夜本清寒，满街盈盈灯辉却照亮了半片夜空，四下里各色小摊贩的桌前飘起袅袅白雾，轻缓的夜风吹送来几缕甜香，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见游人如织、孩童嬉闹；不远处呲地窜起两人高的火焰，惊得围观人群高声叫好，不论是贩夫走卒、抑或王孙公子，今夜尽皆身处滚滚红尘中，尽享人间盛时。

　　街上人实在多，原本几人还能凑作一团，钟杳杳冲在最前面，顾锦悦不放心她，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宁姝则牵着陆茯苓的手，费劲地追赶，奈何错了一眼，就被一处杂耍旁拥挤的人流分散开来。她勉力踮起脚，只看见两颗熟悉的脑袋在人墙之后沉沉浮浮，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幸而临去前，几人便约好若是走散了，晚些便在街尾的八芳斋碰头。宁姝也放松下来，拉着陆茯苓折回去看方才的杂耍，猛一回头却差点撞到了人，她反应极快地收住了步子，冲势却不减，险些跌进那人怀里，幸而此人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就稳稳地扶起了她。

　　宁姝连声道谢，待站直了方仰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原来顾允泽先前一直守在她们后面！

　　街边灯火明明灭灭，映得少年的玉面莹润皎洁，韫然生辉，尤其是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灼灼耀目，此时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让人难以招架。

　　宁姝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怔怔望着眼前人数息，都没有意识到这人一直都还扶着她的小臂没有松开。

　　最后是陆茯苓猛然皱了皱眉，把宁姝往后带了几步，她才回过神来。

　　“没事吧？”陆茯苓问她，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怀疑她刚刚是不是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宁姝也有些尴尬，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件极其失礼的事情，但方才她心里倒也没有什么旖旎之念，只是单纯觉得钟杳杳的话挺对，此刻收敛了傲气的顾允泽，当真是秀美不可方物……

　　顾允泽颊生红云，眼神飘忽，耳垂也红得滴血，似乎还能感受到怀里残留的女子馨香，带着浅淡清幽的草木香味，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他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假作镇定地看着艺人将实心大鼓轻巧地抛在头上，余光却使劲瞟着身旁之人，奈何光线时明时暗，他有些辨不清她面上神色，也就无从知晓，她是否也如他一般心跳如擂。

　　不远处的高楼上，两名青年依栏而立，皆身材高大形貌俊逸，稍矮的那位穿戴华贵，腰间缀的和田玉佩质地细腻，哪怕是在昏暗的夜色下竟也隐现暗芒，行动间袍摆的金缕丝时隐时现，光华内蕴。明明是寒冬腊月，这人手中却把玩着一柄折扇，随意地抵在下颚，本是略显不雅之举，由他做来却只显得肆意洒脱，风流不羁。

　　“北地近日落了大雪，据说官道这几日都无法通行，商队困在路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邝璋幽幽叹了口气，“幸好是回程遇阻，现下已经进了大周境内，还算安全些。若是去时被困在了北桓，万一北桓人被大雪断了供给，不管不顾地杀人越货，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纵是有你那几个好手在，恐怕也处境不妙。”

　　身边的人却没理他，邝璋恼火地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喂，想什么呢你？有没有在听师兄说话？”

　　待看清了扭过来的这张脸上沉如墨色的神情，竟比四周深沉的夜色还要晦暗，一阵冷风袭来，邝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讪讪地把师弟的脑袋推了回去：“哈，哈哈，你看你的，我就不打扰你了哈。”

　　他往后退了一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方才议事的时候还风平浪静的，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偷摸踮起脚，想越过宁珩看看他瞧见了什么，奈何长街人流喧嚷，衣袂翻飞时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临街的一对少男少女倒是颇为打眼，虽看不清样貌，也能分辨出是一对相称的玉人。

　　宁珩深深吐了口气，死命攥着二楼朱漆围栏的手这才缓缓松开，低声道：“担心什么？我们运的不过是些丝绸茶叶和瓷器，打劫了是能当饭吃还是怎的？”

　　邝璋想想也是，他们做的又不是那走私粮食的勾当，大头也都是和北桓的贵族交易，为了长久往来，一般不会轻易撕破脸面，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正豁然开朗时，身边的人骤然如一阵风一样翩然离去，邝璋望着他消失在楼梯的背影惊慌喊道：“小师弟，你去哪？菜还没吃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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