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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送子观音(二)
为了学习驾驭之术,平安第一次离开了聚河庄,就在掌握驾驭之术的第二年春天,平安又第一次离开了宜德。
许如竹似乎对此并不担心。“我从来不怀疑你孤身走四方的能力,”临别时许如竹道,“因为你所有的本事都是我教的。”
“只一点我没教过你,”平安点头之际她若有所思地笑起来,“便是这世间的男女情爱。不过也无妨,从你看的那些话本里,想是也摸索了个七八分……
“古语云‘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老师也的确以为所谓情爱皆过眼云烟,但若你此去果真遇上良人,倒也不必拘束,大可尽情享受。
“只是在你决定投入前,需得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可以受伤,但要有自我疗愈,以及伤好后重振旗鼓、继续上路前行的勇气——你可能做到?”
平安拧起眉头仔细思量了一阵。“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平安道,“但老师放心,我会努力,尽量做到,不辜负老师……”
见许如竹侧目皱眉,立马反应过来,改口道:“不,是不辜负自己!”
许如竹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去吧,策马前行,不负此生!”
离开宜德前,因为不想惹麻烦,也为了便宜行事,平安仍是一身男子装扮。远离宜德进入新地界后,平安才又换上了平时的女子装束。一路上所见所闻甚多,也不免遇到些腌臜事,虽都得以用银两和武力顺利解决,但也直接导致平安在抵达梅陇时,身上银两已所剩无几。
好在甫进入梅陇地界,平安便发现了一个大集市,于是未及投宿,便先四下奔走寻觅,想看看是否有做短工赚些银钱的机会。
很快平安在一家绸缎坊前停下了脚步。铺子外贴了张招工告示,写明包食宿,且长短工都在招。等进了门一问,才知道只有长工才包食宿,短工也不是做完便给付银两,而是月结工钱,工时也有特殊要求,一个月最少得做满二十天。
平安一听,立马泄了气:“长路漫漫,还能上哪赚些银两呢……”
绸缎坊的掌柜闻言打量了她一眼:“姑娘是路过此地?”平安点头:“途经此地,手头已见拮据,急需银钱补给。”掌柜点了点头:“那姑娘需要来钱快的法子!”
平安眼神立时警觉:“赌场我是万万不会去的!”掌柜摇头笑道:“我瞧姑娘知书达理的样子,也不像个赌徒!不过梅陇东边不远有个聚贤阁,这时节,正赶上他们的赛诗大会,很是热闹,若姑娘果然通诗文,大可去试一试。”
见平安已有心动之色,又道:“听说今儿个来了个胡商,出手阔绰异常,姑娘不妨去碰碰运气!”
既能交流诗文又有机会赚银两,平安断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谢过掌柜,立时朝着聚贤阁方向而来。
诚如掌柜所言,参赛与会者众多,热闹异常。平安环顾四周,很快视线便锁定了那位出手阔绰的胡商。在入口处花十文钱报了名领了牌子,小厮边领着平安往里走,边迅速给她介绍起赛事大会的规矩:
一张桌子即是一场赛局,可以自己单独另选一桌起赛,也可以加入已经开赛的桌子。每桌上座为庄,满两人即可开赛,庄家从桌上的签筒里抽出当局作诗的主题,一炷香内写出前两句,抑或是前四句,与赛者需得在一炷香内对上后两句或后四句。若没能及时对上,则判定为输;若一炷香内对上了,则由这张桌外的其他与赛者共同投票判定输赢。
听起来并不复杂,平安也早目标明确,所以一进场便直奔胡商所在的那张桌子。
从坐席来看,胡商便是这场赛局的庄家,瞧他的神色,似乎已是连输几局,打不起什么精神。见他这副模样,平安原本伺机大捞一笔的念头不觉打消了大半,决定只小试身手,赢个数十两便作罢。
此时胡商正在赛局中,平安便立在一旁观战。这局抽到的签题乃是“渡口”两字,那锦衣华服的胡商垂首拧眉细思量,眼见一炷香将要燃尽,终于提笔落字。待得笔停,侧立在旁的小厮即刻朗声宣读。乃是个七言绝句。
“千年渡口已无存,两岸萋萋野草深。”
平安抿了抿嘴,觉得无功无过,想来毕竟是个外族人,对诗文尚不十分精通。抬眼去看对面的与赛者,乃是个年轻书生模样,正端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一副认真思考的架势。半炷香后,那年轻书生似乎终于得了佳句,突然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跟着不紧不慢地拿起了笔。
“昔日繁华今不见,便茶犹有向谁斟。”
平安跟着轻声默念了一遍,觉得最后一句甚合心意。结果也确是这年轻书生赢了,但就在这书生作势要拿走桌子中央的银两时,平安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书生以为有人搅场子,手腕一翻抬眼怒道:“谁啊?”看清是个年轻姑娘,又立时收了声势,温声问道:“姑娘这是?”
平安笑道:“公子今日在这胡商手里赢了不少吧?”
书生以为是要称赞自己诗文之才,忙不迭道:“过奖过奖……在下才疏学浅,不过运气好些,承让,承让了。”
平安作势点头:“才疏学浅——嗯,看在公子还有半句真话的份上,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那书生脸上已有心虚之色,强自镇定后仍梗着脖子对峙:“什么半句真话?什么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想干嘛?这聚贤阁可不是等闲地方,岂容得你随意撒野?”
原本立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厮闻言上前一步,朝平安做了个揖:“若是有甚么误会,还请姑娘明示,大家也好就此说开。”
平安脸上仍笑盈盈的,也不接话,只伸手突然拽住那书生袖口,猛地朝桌上一抖。随着“咣当”一声,书生两臂都直直砸向桌面。
那书生吃痛正要叫出声,却猛地发现袖中藏匿的纸条都被甩落,有的散在桌上,有的掉在地上。众人一阵错愕,却也很快明白过来,原来这书生乃是靠袖中夹带小抄作弊才赢了这许多局。
登时有人指着这书生的鼻子破口大骂,历经几番推搡拉扯,小厮才终于将这书生作弊赢的银两都搜了出来,转身还给胡商,又着人将书生赶了出去。
围观者纷纷拍手称好,瞧见那书生被丢出门去,还意犹未尽地感叹:“难怪他每次落笔前都要伸个大懒腰,原来是为了方便使这些下三滥手段!”
平安不喜欢这般落井下石的嘴脸,因此在小厮拱手谢她时,语气不很友好:“这人作弊是不假,但每局抽签的题目各不相同,他能够靠准备好的套句连赢,也未尝不是他的本事!”
说着扫了一眼立在桌边看热闹的围观者:“至少在我看来,比那些不敢上场只敢揶揄起哄的看客,要好得多了!”
一句话令闻者色变,有羞愤难当转过脸去的,有恼羞成怒指责平安“不识礼数”的,还有如小厮这般看热闹不嫌事大,掩嘴偷笑的。
当是时,心情几经起落的胡商突然朗声大笑,吸引了众人目光。这胡商先是起身朝平安拱了拱手,谢过她相助之恩,跟着将失而复得的银钱全数堆放在桌子正中央,坐回原位后摊手面向众人道:“千金散尽还复来!那就以这些为加注,我们再赛一局!”
小厮赶忙凑到桌前清点一番,然后回头冲胡商抱歉一笑:“客官说笑了,咱这的规矩,每局加注不得超出一百两,您这个数,最少得赛三局!”
“那就三局!”胡商毫不犹豫应道。
众人视线于是都落到平安身上。平安不解:“为何看我?”小厮谄媚一笑:“姑娘适才那番话一出,谁还敢再来赛呀?都等着您亮真本事,好做个评鉴呢!”
平安了然一笑:“明白了,想看我笑话,是吧?”脸上丝毫不见恼,边说边在胡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胡商摇了摇签筒,随手抽出一只签,展开的瞬间小厮旋即燃起一炷香,签题乃是两个字——耄耋。
不算难,平安想,但因为是庄家先写,不知这胡商会定个什么调。
想着抬眼去看对面的胡商,却发现他一改之前谨慎怯懦的模样,悠闲地拿起酒壶,一边畅饮一边思考,才半炷香功夫,便已提笔落字。
乃是个七言律诗:
“流光又度一庚残,八十华年指上弹。过眼烟尘成旧梦,怡人秋菊试新寒。”
平安默念之后不由一惊,因为这胡商此际写出的这四句诗,读来竟有几分老师许如竹的风韵,这可真是怪哉。虽心下惊奇,但平安面上并无异色,不过到底她年纪尚小,对耄耋之年并无实感,只得凭空想象耄耋之人会是个什么心境。
思索良久,一炷香燃了大半后,平安终于提笔。
“漫天云锦随心动,满室儿孙绕膝玩。白发无愁双鬓染,四代同堂悦乡关。”
小厮朗声读完,围观众人一时竟雅雀无声,倒也不是平安这几句有多惊天地泣鬼神,而是单看这四句诗,无一句不充斥着人至暮年的豁达与释然,即便当面看了,也叫人难以相信竟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之手。
也或许是因了这反差对比,最后这第一局的投票结果,是平安胜。
第二局抽到的签题是“诞辰”,胡商做的仍是七言律诗,起首两句平淡无奇,但接下来的“曾栽桃李三千树,又赋诗香满苑飘”令平安印象深刻。平安对着这两句沉思良久,终于小心翼翼提笔:
“绿竹虚心存亮节,青松傲雪展新娆。夕阳晚照情无限,妙笔长持染战袍。”
此四句一出,未及投票,众人已纷纷颔首称赞。
那胡商连败两局,脸上却全无懊恼,甚至平安觉得,他的目光反而越发清澈明亮起来。瞧见平安打量的目光,他开朗一笑,然后随手抽出了最后一支签。
最终平安连赢三局。
小厮将桌子中央的银钱往她面前推了推:“恭喜姑娘!”平安没作声,低头想了想,抬眼问胡商:“阁下也是途经此地?”
胡商提壶又大饮了一口:“不错。”平安拿起茶盏,喝了口茶:“不知阁下往哪个方向走?”胡商放下酒壶,对平安的问题有些不解,但仍老实回话:“往西边,回盉国。”
平安眨巴着眼睛:“盉国好玩吗?”
胡商隐约明白了她的意图,笑道:“我说了不算,眼见为实!”
“好!”平安也爽快地笑起来,而后将银钱推到胡商面前:“那你带我去盉国,这些便算作我雇你同行的佣金!”
胡商默了半晌,最后望定平安的双眸:“姑娘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湛蓝清澈的眸子让平安有一霎失神,但她很快扬眉,灿然笑道:“坏人总要有个所图。你腰缠万贯,我身无分文,肯定图不了我的钱。自我进门到现在,时候不算短,可你并未对我有半分异样目光,应该也不贪图我的美色。仔细想想,只有在赛诗时,你才明显表露过赞赏和欢喜。若果真有所图,那只会是图我的诗才。”
“一个不贪钱不好色只图诗才的人,”平安说着,突然收敛了笑意,“我以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罢?”
胡商笑着摇了摇头:“姑娘此话一出,即便我是个坏人,也不好再对你使什么坏了!”说罢将桌上的银钱都顺势收了起来,而后起身朝外向平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移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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