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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机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秋棠院这间屋子连日以来的沉寂。
秀圆蜷缩在床头，看见给她送饭的绿衣，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
“秀圆姐姐，饿了吧？今儿我特意讨了一碗甜羹，快趁热喝。”
绿衣的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孩子，将碗递到她面前。
那甜腻的香气直扑过来，是一碗浓稠的银耳莲子羹。
“这可是厨房特意熬的，上好的雪耳和建莲，最是滋补养身。”
秀圆盯着碗里那晶莹剔透的羹汤，干涩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但随即，她猛地别开脸，拒绝了这份香甜：“不……我不喝！拿开！谁知里面放了什么脏东西！你们……你们都想害死我！”
她双手紧紧护住小腹，身体抑止不住地颤抖。
绿衣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姐姐，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四郎君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他若真要害你，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派我来？”
“……是他派你来？”
秀圆看着她，再三确认这句话。
绿衣见她不信，眨着巴交的眸子，毫不犹豫地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滚烫的羹汤，当着她的面快速吹了吹，然后送进自己嘴里咽下。
“你看，你看！”绿衣忍着舌头上的热灼，连忙展示空空的汤匙，又急切地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姐姐，我尝了，真真儿的好东西！你快喝了吧，再不吃点好的补补，你这身子骨，还有肚里的小主子，如何熬得住啊？”
肚里的“小主子”。
是啊，她还怀着一条生命……
绿衣尝过了，似乎真的没事。
一瞬间，她想起宋阡陌的脸、崔荣生的脸、还有二夫人的脸。
他们，又有哪一个有“人心”！
不都是对她用完就扔、当她是块抹布吗？
她望着眼前这一汤匙冒着“甜香”的羹，忍不住吞咽干涸的津液。
小腹也随之动了一下。
这一勺甜羹，她能冀望吗？
她循着这只握有“甜香”的手，见到的是一双平静的眸。
也许……真是她多心了？
她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就要张开……
不！不能！！
碗盏“啪”地碎裂！猛地撕开了秋棠院的沉寂！
她用尽力气打翻了那只黑釉碗！滚烫粘稠的羹汤混着碎瓷四溅，污了绿衣的绣鞋。
“滚——！”秀圆扯着脖子，双眼迸出恨意，“拿着你的毒羹滚！告诉柳氏！告诉所有人！我秀圆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的孩子若没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甜羹”翻了，绿衣脸上的伪善也翻了，她愕恼地张着唇，伸指乱了底气：“你 ……你疯了？真是不识好歹！活该你落到今日下场！！”
“给我滚出去——！”秀圆向她扒来，赤着双目似要吞人。
绿衣骇的连连退后，再也顾不得亲娘对她的交代，强作镇定地丢下一句：“你、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带着一身狼狈，匆匆甩手而去。
屋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秀圆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不知多久，门又被轻轻推开，是严婆子挪步走了进来。
她迅速反手掩上门，快步走到床边，半蹲下来，那张老脸带着紧迫：“这院子你一刻也住不得了！你怀身的事已闹开，二老爷下了死令，今夜就要将你拖去城外的黑石庄……秘密处决！”
“你说什么？”秀圆猛地抬头，五根细指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襟，眼里迸满绝望：“我肚里……肚里可怀着宋家子嗣！他们怎么敢？！三姑娘呢？三姑娘可有法子救我？我还不能死！我手里还有柳氏放印子钱、勾结钱庄的铁证！我要告发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歇斯底里。
“噤声！”严婆子用力扯开脖领上那只颤抖的手，悄声道出希望：“想活命，眼下只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
荣安堂东厢内，高窗滤下的日影在青砖上叠出斑驳的暖色。
郭嬷嬷正严厉地点评着宋清兰一个不够标准的蹲身礼。
宋清兰委屈地咬着唇，眼圈泛红。
这时，一个穿靛蓝比甲的婆子悄步进来，在郭嬷嬷身侧站定。
她是郭嬷嬷从宫中带出的心腹老仆，姓孙，素来沉默寡言。
只见她微微倾身，嘴唇极快地翕动了几下，声气低得几不可闻。
郭嬷嬷刻板严厉的表情纹丝未动，眼神依旧紧紧盯着宋清兰的动作。
然而，她握着戒尺的手指，紧紧捏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
“心要定，神要凝！”严酷的声音再次响起，“五姑娘，再练十遍！若还偷懒，明日便加练一个时辰！”
宋清兰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分神。
宋清芜深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姿势。
宋清徵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窗外的阳光，被一片游移的薄云遮挡，在东厢地砖上投下短暂的阴影。
习学仍在继续，规矩一丝不苟。
“郭嬷嬷，”锦穗掀帘而入，面上带着急色：“舅夫人突然来了，太夫人吩咐今日让姑娘们早些散课，请嬷嬷和三姑娘往正厅说话！”
宋清兰第一个弹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门前，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好锦穗，我表哥可来了？”
宋清芜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垂首的宋清徵，随即端正了身姿，温婉道：“既是舅夫人和祖母相召，嬷嬷且去。我在此陪着五妹继续练习，定不辜负嬷嬷平日教导。”
宋清徵始终沉默，只手下利落地收拾着案上笔墨书卷。待郭嬷嬷目光扫来，她略一颔首，便在那两道含义难辨的注视下，步履平稳地出了东厢。
踏出门槛时，廊下拐角处阴影里，恰有一只沾满泥泞的灰布鞋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
……
正厅里，檀香细弱地盘旋。
舅夫人裴氏与宋老夫人分坐上位。
宋清徵垂眸静坐在下首，听着裴氏将话头引向了近在眼前的五豆节遴选。
“五豆节转眼便到，不知嬷嬷心中，更看好宋家哪位姑娘入选进宫？”
裴氏突来一问令厅中气氛微凝。
郭嬷嬷沉吟片刻，目光却看向老夫人：“太夫人明鉴。大姑娘知情识趣，机敏过人。三姑娘进退有度，端庄持重。皆是良才美质。不知太夫人……属意哪位姑娘承此重任？”
她刻意点出两人特质，却将最终选择权交予家主。
宋清徵听着这两问，心中不禁泛起微澜。
“老身私心，更举荐我家徵姐儿。”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向她转来。
“一则她虽双亲早逝，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嫡出血脉。二则，”老夫人顿了顿，话中似有深意，“这孩子的性子，沉静坚韧，比之芜姐儿，更为端谨稳重。不知舅夫人瞧着……这孩子可还入眼？”
“太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裴氏放下茶盏，眼中堆起笑意，话锋却轻巧一转，“可如今，咱们要选的，并非高门大户里持家的正妻主母。”
一句话，点明来意，也提醒了众人：宫里需要的，并非“端谨”，而是“机变”。
“哎呀！瞧我！”老夫人恍然顿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忙唤锦穗，“糊涂了糊涂了！快去，把芜姐儿也请来！让兰儿……直接回她院子歇着罢！就说是我说的！”
她急切的语气，仿佛宋清芜才是那被遗忘的明珠。
锦穗依令匆匆告退。
裴氏见状，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勾了勾。
她今日前来，本就是为宋清芜造势铺路而来。
“说起来，”裴氏仿佛闲话家常，语气轻松，“前日贵妃娘娘召我进宫说话，闲聊间还特意夸赞了府上大姑娘，说她灵秀天成，进退有度。连圣上偶然问起京中闺秀，娘娘也提了一句，圣上亦颔首赞了句‘慧质兰心’呢。”
她轻描淡写，却抛出了“贵妃”与“圣上”。
话音未落，外头回廊上陡然炸开一阵尖利的奚落，穿透门帘直刺进来：“偏就你会装贤德大度！倒显得我小气不容人！天大的笑话！我正经嫡出的，反要受你这假嫡女的气！快让开！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挡我的路！”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宋清芜已快步入内，脸上犹带着一丝未能全然敛去的薄怒与委屈，发髻边几缕碎发微散。
而宋清兰仍气鼓鼓地站在廊下，指着厅内方向正要再骂，猝不及防对上众人望出去的目光，她“哼”地重重跺脚，扭身便跑走了。
“祖母万安，舅夫人万安。”宋清芜迅速调匀呼吸，压下情绪，端端正正行了礼。
裴氏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灼地烙在宋清芜身上。
老夫人颔首示意她起身，顺着裴氏的话头，语气亦是赞许：“舅夫人说得极是。我家芜姐儿自小伶俐，心窍玲珑，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这份机敏灵巧，京中闺秀中也是少有的。”
宋清芜闻言，颊边立刻飞上两抹红霞，螓首微垂，柔声道：“祖母谬赞，清芜愧不敢当。”
然她心底却似被针尖狠狠一刺——机敏灵巧？审时度势？
这般夸赞，无异是将她往那深宫漩涡里推！
一股强烈的暗潮在胸腔翻涌，是愤懑、更是不甘。
裴氏何等眼力，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与强撑的笑意上略一停顿，便了然几分。
她撇着茶沫，只闲闲问道：“芜姑娘近来跟着郭嬷嬷习学宫规，想是进益颇大？嬷嬷要求严苛，可觉得吃力？”
宋清芜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泄露分毫，忙打起精神：“回舅夫人，郭嬷嬷教导有方，清芜虽则愚钝，亦知勤勉以补不足，不敢言辛苦。”
裴氏听出了她话中那份勉强，却只作未闻，转而看向了郭嬷嬷：“嬷嬷辛苦，宫闱森严，规矩体统半点马虎不得。芜姑娘天资是好的，只是这‘勤勉’二字，还需嬷嬷再多多费心提点，务必让她在五豆节遴选之前，将这规矩礼数烂熟于心才是。”
这话如同重锤，敲弯了宋清芜勉着的脊背。
而宋清徵，自始至终被冷落在旁，她便乐得更加沉默。
话毕，老夫人便打发她们先行退下。
两人施礼告退，一前一后踏出那气氛微妙的荣安堂。
……
初冬的冷风，拂过庭院枯枝。
宋清芜脚步略显滞重。
她垂着眼，心中念头飞转：不行！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将众人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最好，是转到宋清徵身上！唯有如此，或能挣出一线转圜之机！
这凝神思虑、步履沉郁的模样，被落后半步的宋清徵收入眼底。
二人并未同行多久，转过月洞门，她便径直往栖蝉院方向行去。
刚过游廊转角，远远便瞧见二叔宋申中被人搀扶着迎面走来。
他脚步虚浮，满面红光，显是宴饮方归。
身后还紧随两人。
左侧是柳家大郎柳惟恒，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风姿清举，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许郁色。
右侧那人身形更为挺拔，一身利落玄色劲装，腰束革带，竟是江遇。
他面色沉静，眼里似芒着寒星，即便站在素有“谪郎”之誉的柳惟恒身侧，那份沉稳内敛的气度亦未被掩去分毫。
宋清徵脚步略顿，侧身避让到廊边，垂首向三人敛衽为礼。
玄色的影子即刻从发顶压来半头，让她无端觉得，眼前这道风，似要刮起廊下刚点的烛火，意在灼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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