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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穿过白色的走廊,我们坐电梯而下,离开了住院部。这里的虫族与亚特拉的没什么区别,医生是医生,病人是病人,只是老年为主,看不见号啕大哭的亚雌或军雌幼虫。我推着轮椅的控制柄,操纵它缓缓前移。它比皇室给我的那辆木质的古董先进很多:两侧笨重的巨轮被四个转向轮替代,有一个按钮可使之悬空,不超过三十厘米,用来上下台阶。
外面的光线刺目,适应之后,可以看见修建整齐的草坪与灌木。粉色和紫色的花漂浮在人造湖棕褐色的水面之上,水流从半米高的石阶下落,形成一座小型的瀑布。湖边栽种着垂柳,树下设着长椅,大概是疏于打扫,椅子上落满纤细的树叶。回望身后,住院部的圆形建筑犹如一枚银蛋,横卧在这座占地颇广的花园之中。
我观察着周围的景象,姿态和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离开皇宫,离开首都星时无有区别。这座名为绿洲的城市看上去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处处栽种的绿植柔和了钢筋水泥的冷硬,让那些仿佛比尺画成的高楼广厦多了些鲜亮的色彩。当然,建筑在其次,重要的是其下行走的,五色斑斓的群虫。不光是男性的拟态,更有女性的,动物的,还有本体的。我迄今未曾见过活着的、能够行走的虫族。这在我们那里被视为卑劣,粗野,精神力低下的象征。而在这里我见到一个穿灰色工作制服的虫子提着公文包,在熙攘中左顾右盼,然后朝站台走去。
随着景色的移动,建筑越来越矮,树木也越来越高大。城市渐落于身后,我们来到了郊外住宅区的一栋白色民房前。房子坐落在道路拐角,草坪如毯铺陈,一条布满灰色石子的小径蜿蜒至门前。
这是佛雷德·罗杰的居所。他今年一百九十岁,相当于亚特拉七百多年前的人物。白发苍苍,面孔清癯,若不看眼睛,会觉得这张脸只是骷髅上贴着人皮。但当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穿透镜片,投注而来,却使人不觉一凛。
“罗杰,佛雷德·罗杰。” 他扶着把手起身,嗓音缓慢、嘶哑,好像喉咙里含着团棉花。然后他伸长胳膊,微凉的手指握住我的右手,说:“欢迎,阿拉雷克·林恩之子。”
我审慎地看着年老的雌虫,心里有猜测,但没有轻举妄动。“我的荣幸。” 我含着笑容,表现出大难不死者的感激:“请原谅我身体的疾恙,不能起身向您致谢。”
“所谓入乡随俗,在这个地方,您无需紧张。” 罗杰坐回去,问我想喝点什么。我要了杯水。罗杰身后的机器人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放在我面前。我抿了一口,在罗杰关怀的询问下客套一番,然后我们看着彼此,同样一语不发,等待对方说些什么。
“您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许久后,他说。
“确实有很多问题。”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既然有您的首肯,我就直言不讳了。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笑了:“西尼尔的节目我想您一定看了。”
我已经习惯无处不在的监视,早不会产生被冒犯的情绪。“是。” 我说,“寓教于乐,让人获益匪浅。”
罗杰靠回椅背,笑容里透着怀念:“他是我的老朋友,头脑聪明,非常聪明。他跟我一样,都是帝国大学历史系出身。不过他研究的是军事史,我研究的是人类史。我算算,啊,一比四,对,我们可以说是五百年前的毕业生了。” 他看向我:“对西尼尔的观点,你怎么看?”
“西尼尔教授解答了我一直怀抱在心的疑问。” 我说,“我对此很感激。对他给予我的评价,我深表惶恐。”
“回答疑问吗?我看不一定。” 罗杰依旧保持微笑,“西尼尔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知道用怎样的说辞来取悦他的观众。比如那些生活中与政治绝缘,但又自以为懂政治的人们。还有就是自觉对我们域外的同族抱有关注的人士。在我们这里,解放亚特拉是长久的呼声。虽然亚特拉的同族对我们的企愿一无所知,但这份心情是真诚的。”
“说来惭愧,我对我同族的苦难可能了解得并不如贵国电视机前的观众深。” 我慢慢地说:“从您和我目前的所知来看,绿洲对亚特拉,或者说绿洲的过去一直保持着关注,这是我所敬佩的。您研究人类史,我不敢班门弄斧。但我记得,古中国的皇帝曾说,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亚特拉对绿洲而言,与其说是待拯救的苦难,倒不如说是一面警示的铜镜。而解放亚特拉这份美好的心愿,我想,这不单是理想主义者的口号,更是绿洲希望看到历史发展的另一种可能。亚特拉能不能发展成另一个绿洲,或者亚特拉最后将走向何处,这也是我所好奇的。”
“看来您对人类史了解颇深。” 罗杰说。
“了解人类的并非我,而是我的先祖乔凡尼。我不过是读过他的一两本著述,记住了其中几句观点而已。” 我说。
“你崇拜乔凡尼?” 罗杰问。
“他是亚特拉文明的缔造者。” 我说。
“不,你错了。” 罗杰坐直身,神情严肃地说,“恰恰相反,他是我们文明的罪人。艾尔兰德,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如果有朝一日亚特拉灭亡,你的祖先乔凡尼·列恩海姆就是罪魁祸首。”
我直视着他:“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 他一字一顿说:“你应该明白。没有乔凡尼,就不会有列恩海姆王朝,没有他所设立的君主制,就不会有雄保院和雌戒所种制度异化的毒瘤。而你所说的,乔凡尼了解人类。孩子,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他完全不了解人类。一切的一切,包括你我现在的姿态,不过是对人类文明一种拙劣的模仿。你应该发现了,我们和人类从本质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菲尼克斯坐在这里,可想而知的是大吼大叫,摔杯掀桌,再把对面这个侮辱列恩海姆先祖的老雌虫打一顿,丢进雌戒所。但我的心脏上仿佛压了一块湿冷的巨石,难有起伏。当你发现,你所憎恶的是一种错误,而你所崇拜的也是一种错误时,你除了沉默,不会有别的反应。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以缓解胃部的不适。我无意与罗杰辩论,因为争执对一个心脏有疾的残者和一个百多岁的老人没有任何益处。
“您说的对,我们不是人类。” 我说,“我也承认,乔凡尼的制度有他早期的缺陷。很遗憾,在亚特拉,这种缺陷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恶化成如今的样子。但没有乔凡尼,您和我都不会坐在这里。我不会否认乔凡尼,这是我个人的立场,请您明白。我只想问,您想让我做什么?或者说,绿洲需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们需要你,而是你需要我们。” 罗杰说,“亚特拉的错误需要亚特拉自己纠正,而纠正错误最合适的,就是你,乔凡尼的后裔,艾尔兰德·列恩海姆。”
“利用绿洲的力量去纠正亚特拉的错误,那得到的答案恐怕不是我想要的。” 我说,“就像西尼尔教授分析的,霍恩伯格正和列恩海姆角逐星际。这两个才是亚特拉自己的力量所在。”
“然后重蹈历史的覆辙。” 罗杰说:“无论谁赢,结果都是一样的。五百年前的亚特拉和现在没有区别,而如果不做出行动,五百年后的亚特拉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就像你面前的这杯水。艾尔兰德,如果你不喝,那它就永远停滞在杯子里,落满灰尘,生苔发臭。”
“可我又能喝多少呢?” 我问。
“我不知道。” 罗杰微笑道,“但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喝喝看。”
现在我知道了绿洲的计划,即通过我,介入到亚特拉的政治中。所谓拯救文明的说辞是不可信的,就像克莱尔所言要拯救我的性命一样,每个字后都有其深意。萍水相逢者的善意固然可贵,但超过某一限度,便值得警惕。
我决定按兵不动。
想法既成,我举起杯子,向罗杰露出了一个紧张羞涩的微笑,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明智的决定。” 老人重重颔首,给我以赞许的眼神。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我说。
“请问。” 罗杰笑得十分慈祥。
“这个问题无关政治。” 我说,“我只是非常好奇,为什么绿洲的时间要比亚特拉快四倍?”
“安西,这个问题你来回答吧。” 罗杰看向我身后,一直一语不发,静如雕塑的安西塔尔德。
“很抱歉,主席先生,我不是物理学教师。” 安西塔尔德以散漫的语气说,“送他去趟天文馆吧,我估计他的物理还不如幼教中心的虫崽子。”
“雄保院确实不教物理。” 我说,“如果您允许,我很荣幸参观一番。”
“退休者的时间向来充裕。” 罗杰向我眨了眨眼:“年轻人的好奇心理应满足,不是吗?”
机器人给我们开了门,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前主席颐养天年的地方。路上,我保持着缄默,没有去问安西塔尔德那里有什么。如果有什么是他希望我看到,但又不希望罗杰知道,我会看到的。安西塔尔德有他自己的打算,我的直觉如是而语。
我们到的时候,正有群戴着鹅黄色帽子,大约六七岁年纪的幼虫聚在天文馆前的行星模型前合影。这些幼虫和亚特拉的幼虫一样,都保持着人类幼童的形态。但诡异的是,他们并不按其父母的样子拟态,而是按照三种不同类型的人类幼童模版拟态。一类是金发碧眼的人类男孩,一类是金发碧眼的人类女孩,还有一类是褐发棕目的人类男孩。一个东张西望的金发男孩发现了我,然后数十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便以同样的神情向我看来。我虽然经历过雄保院的恐怖,但在寂静的广场上,这诡异的一幕还是令我毛骨悚然。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这些幼虫几乎长一个样子?”
“方便管理。” 安西塔尔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我只能操纵轮椅,紧随其后。天文馆不需要门票,我轻而易举地尾随他入内。先入眼的就是一艘铜制的星舰模型,名曰“自由者号”。介绍牌上写,新纪元元年,亚特拉的流亡者们乘坐“自由者号”穿越虫洞,来到了奥古吉埃,并在绿洲搭建了第一个生存基地。
安西塔尔德走得很快,我来不及消化这些信息,就跟着他进入到一个播放厅里。里面已经坐着三三两两的观众,都是成虫,没有一样的脸,让我感到好些。
我们在最后一排落座,我停在走廊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灯光熄灭,漆黑的屏幕上浮现出一行通用文字:
奥古吉埃,我们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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