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赭桐的仙生步入正轨，是在飞升的三四年后。彼时，她已学会了奔波于各类杂事之间，时而帮农神照顾家畜，时而去北海护送飞兽迁徙，报酬微薄，但好歹日子也算是能过下去。
　　她还是和幼年小仙们一起住在灵蜷岛上，偶尔去蹭几节课听。除了长驻学府的仙师们，另有如少君每月都来讲课，备课严谨；偶尔星君来时，众小仙就开心，因为他总是讲很多书上没有的有趣的事。
　　赭桐没有遇到过两位仙君，她平时事多，一个月可能只来一两次，虽然不算正式的学员，但仙师们都默许了她来旁听。

　　“几日后有咒文集训，你要来吗？”

　　一天下课后，赭桐被一名仙师叫住，微感诧异。她知道默许归默许，这里总有人是不欢迎她的，毕竟这里是专供给群仙幼子的学府，不是给修为差劲的散仙。

　　“若是通过这次考核，或许能去低树君座下进修。”那仙师道，“低树君你来了几年应该知道，就是那位以三句咒文登天的奇才。”

　　据说低树君曾为人界皇族，第三子，少时不能言，然而耳目聪慧，自幼入观修行，直到十六岁时于修行作业中写下了三句咒文，触动天道，一步飞升。

　　之后独研咒术一道，开山立派，但座下弟子却不多，大概因在他身边生活实在空虚寂寞，低树君久居于山脉中段的古树林，因蜗居于树洞见人也不抬头而得名低树。

　　抛开这些不谈，能入五君之一门下修行，肯定比现在给各种仙跑腿好，仙师是好意，赭桐道谢，说自己会来。

　　集训当天，某位已经不理外物的老仙使难得出面，划了片宫殿供他们学习，赭桐听幼仙们聊天，明白了是这位仙使的某位重孙在学府学得不好，在家又管不住他，只好这么大手一挥给所有人都补课。

　　神仙之子天生仙格，但仙界没有形成过强大的世家，因为并没有那么多仙有固定的伴侣，且想要孩子。都随性而为，逍遥自在，八卦别人，快乐自己。

　　老仙师出手大方，不过赭桐自知自己是顺带的，不意外分配给她的师傅名不经传。等月底农神和节气使们的酬金到手，她可能还要到老仙使和学府感谢一番。

　　“啪！”

　　赭桐兀地坐正了。

　　“错了，重写。”白衣先生拎着一把红木戒尺，薄唇轻启，冷漠道。

　　宫殿内只有一张矮桌，赭桐坐在蒲团上，低着脑袋捧着通红的手颓废，腿酸手疼心累。

　　这几年她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天才，知道自己与仙界格格不入，然而久违地遇到这样的困难。

　　可惜，是她自己答应要来的，错也是真错了，该挨两下也是该挨的，就是这先生，他……他怎么这么暴躁啊，难道他就没遇到过她这种一个问题需要教两遍的学生吗？

　　“错了。”

　　听见这两个字，赭桐已经条件反射地捂手：“等、等等！”

　　她怀疑这先生可能有点误解，比如误会她是那类延误了很多年还没能毕业的不上进学子……

　　他平淡无波地看着她，赭桐莫名开始怂，畏畏缩缩重新跪坐回蒲团：“先生……我、我觉得，我们可以换个方法来。”

　　“……”

　　这真不是个好主意，赭桐下一刻就明白了。只见那先生沉思几秒，道：“可以。”

　　“站起来。”

　　……

　　比纸上谈兵更好的是实践，比实践更好的是疼痛。

　　赭桐这一生从未和任何人战斗，不需要也不会。但这次却被逼出了战意，她的咒术就像纸糊的把戏，小孩的玩具，让她感到挫败、绝望。但那个人就像山峰，不管她怎样想，他始终站在那里。于是她就知道了，她除了向那个地方前进，其实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夕阳西下，她一瘸一拐地走出殿门，成为众多小仙中唯一一个不是手疼、而是身上哪哪都疼的人。

　　赭桐一边龟速往外走，心想明天还来我是狗。

　　她回头，想记住那家伙的脸，以后绕着走……却看见那白衣先生慢慢把她一下午的鬼画符都收起来，一张张叠好，整理好放在桌角。然后他坐下来，抚一下衣摆的样子让她觉得有点熟悉，但说不出到底那里熟悉。他竟然还不走，留下来为她写批注。

　　赭桐转回头，想，明天再来也不是不行。

　　……

　　他让她想到了几年前，那个带她入门的师傅。

　　初来乍到的几个月里，赭桐为了进一步省钱，找到了灵蜷岛上空一座无人的浮空屋。大约是因为离云海太近，有些危险，才空空荡荡。每逢深夜，都能听见云海的呼啸。

　　某晚，她没睡着，于是到屋前练剑。这是她自那天以来第一次练剑。练的不好，因为手生了，也因为心悸。可能从她过仙门时把随身剑落在人间的那一刻起，这一道就在冥冥之中与她无缘了。她练旧日的剑，就总想起那一天。

　　练至力竭，赭桐顾不上收剑，俯下身，竟觉胸中闷痛，隐有走火入魔之兆。明月昭昭，云海翻涌，她环顾一圈，想不出该找谁求援。

　　她踉跄几步，走回屋内，很冷，仙身抵御不住，是从内而来的冷，她不该练剑，本来在家里那个山野小门派也不是练得最好的那个，到这里没人指导，还不会控制的那股仙力伤到自己的经脉也不奇怪。

　　她凭空得了一身仙力，源头估计挂在那浩渺神山之上。赭桐摔进地上的软铺里，决定靠这副同样因神山而改变的身躯熬过这一遭。
　　许久，她适应了那阵阵疼痛，真的困了，朦朦胧胧间冒出一个念头，不能再这样，她应该找个师傅了。

　　翌日。赭桐果然发现昨夜的异常消退了，只不过动用仙力时仍然感到阻塞，想来还是留下了些暗伤。她并没有把这事放心上，想着哪一天真出问题再解决。下了浮空屋往岛上去，今日无仙师讲经，想着去那些知名仙者座下混个眼熟的赭桐念想破灭，在岛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像赭桐这样年轻的小仙岛上有很多，按理说她应该不缺“团体”，可她总自觉羞愧，不能融入那些出身芙蕖道的天生仙者，或是天赋异禀的得道者，反而混迹在鱼目混珠的街巷，跟六界外来者和不知来历的散仙在一起。

　　她当然知道这很危险，但她没有其他选择，何况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图谋的。

　　赭桐驻足在一面高达十几米的墙前，那墙上波光粼粼地闪烁字符，却看不真切，赭桐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符文，随后走进了墙内。一瞬间，墙内的空间立体起来，装扮各异的仙者从内走过，在流动的字符前停留又走开。

　　这是仙家的集市，不怎么正规的那种，时常有不太好的交易存在，对赭桐来说，就是混口饭吃的地方。虽然不吃东西不会死，但若是不补充仙力，赭桐怀疑自己有一天会面临飞不上浮空屋的惨况。

　　她打算先发榜求师，再说其他，忍痛付了三颗灵果，一则毫无特色的求师函便飞入了字流中，赭桐没报什么希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接了几个打杂的任务，离开了墙内。

　　是夜，赭桐又在练剑。

　　这次不是因为想练，而是经脉又开始痛，于是她想出了以痛止痛。这法子固然有道理，但显然她并没有到能承受这种痛苦的境界，没过半刻钟，就倒在了树下。

　　这棵孤零零的树是浮空屋边唯一的装饰，赭桐平日没注意过它，现在透过月光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是棵死树，树干里早蛀空了，只剩一个壳。

　　赭桐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又举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节。她的手是拿剑的手，骨头很硬，带着薄茧。

　　除了还是温热的，这身躯好像跟那树没什么两样，她想。她失去了来路，也看不清前程，只是茫然地活着。或许，她还要这样茫然数千年。她告诉自己，应当珍惜机缘，可好像这太难了，一步登天的路一点也不好走。

　　待那疼痛过去，她又站了起来，再次握住剑柄。午夜，她终于想起了过去所学的所有剑招，并通练了一遍。那种走火入魔般的郁闷消退了许多，她也逐渐适应了喧闹的云海，不会再被吵到难以安眠。

　　她打算再练一遍就去休息，谁知刚摆出第一式，耳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练成这样，不如不练。”

　　她警觉回身，横剑身前。

　　谁？

　　那声音没想到她会如此紧张，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什么，解释道：“我看了你的求师函。”

　　赭桐仍没放下警惕，因为她直到现在都没能发觉来者的身影。若是能在远处直接传音入耳的大能，又怎么会知道那小小街巷中的赏金墙呢？

　　三颗灵果从虚空中掉了出来，砸到了赭桐的脑袋，那声音似是顿了一下，说道：“你不是想要个师傅吗？我不要这些。”

　　赭桐从地上捡起灵果，模样确实是自己交给墙的那三颗，这不知名存在确实接了她的任务，但她已经认定这家伙意图不正，发觉自己不仅修炼不顺，连求师也受挫，很是气恼，闷声闷气问：“您要什么？”

　　“一个徒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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