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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娣招娣(3)
十岁。
这年天生异象,夏季强台风气节让田地颗粒无收,村里尽数房屋盖儿被吹得翻飞,猪牛羊离家出走串上粗枝干躲洪。
有小孩被冲走,也有老人被淹死。
灾后余生,又闹起了饥荒,家没毁的闭门不出,家没了的蹲在别人家。
有人去将灾情上报机关,但壶江村地缘偏远,好些人怕是都到头七了,都难盼到有一粒粮食。
招娣盼娣一家还安全活着,他们家地势较高的原因,受灾没那么严重,房子除了被砸了几个洞外,其余的基本没事,是万幸中的万幸。可幸的背面也可能是祸,家门口蹲了好些人,是以前有说有笑的村人和恶语相向的仇人门口呢,他们都求着能不能帮帮忙,可是现在谁都自身难保,谁帮谁?
屋内,家具乱糟糟,最大件的旧式木床用来堵门,高件堵窗,阿妈抱着还在牙牙学语的弟弟坐小板凳上,姐妹俩低着头抱膝埋头坐角落,阿爸站屋中间叉着腰皱眉,欲骂又止。
他四顾老婆孩子,又盘算了下剩余的粮食还有多少?在每天一、两顿的情况下最多撑四五天,他很愁,眉头的川子仿佛要掉出来。
屋外的村人说话一段一段的,能隐约地听见有人讨论刘家的不仁义,也有哀叹天公不作美,起大风是在惩罚他们。
砰砰砰——
强烈的拍门声伴随沙哑的喊话:“老刘啊,行行好吧!救救我!帮一帮吧!以前我那么照料你,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啊!”
喊叫的是大猪父亲,以前确实经常帮衬刘家。
阿爸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并没理他,他不是不想帮,一旦帮,其他人就会抢了,现在大家都饿急眼了,一旦惹群体眼红,就会像野狗般,群起而攻之,这个道理他懂,也见过。
他突然席地而坐,看了眼双目失神,形如傀儡的妻子,又看看往妻子衣服里钻想喝奶的白胖儿子,又瞧瞧角落里两个面黄肌瘦的败家玩意,心里计较着得与失。
如果少一张嘴......是不是能.......
少掉的那张嘴该........
老婆又丑又木讷,但娃娃虽破却不能没有。
儿子,是香火绝不能断!
女儿,留一个干活的。
危险的眼神停驻在浑身补丁的盼娣和招娣上。
盼娣的性格很稳,少言敏行,踏实落地,就是总弯着嘴角,用重重的留海盖着眼睛,没多大的生气。
招娣比姐姐要活泼些,好奇心重,善于发现什么,会讨好人,但干活没姐姐勤快到位。
她们的命运似乎被决定了。
那瞬间,盼娣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厚重留海下的眼睛,与阿爸那双没有情感起伏的眼睛对上了,这是父女俩极少有的对视。
危险的信号灯狂闪狂亮,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手不住地捏着膝盖颤抖。
招娣还是那样,头埋在膝盖上,天灾带来的饥寒交迫,令她梦想着趟过这场劫难后,能吃一顿好的,能喝鸡汤,能吃排骨。
夏夜。
劫后的一切都特别安静,没有野兽嚎叫,也没有夏月蝉鸣,冷白的月光洒满被撕毁的圆纸窗,滴滴漏入睡着的一家五口。
阿爸阿妈弟弟睡一起,姐妹俩蜷缩在另一个角落。
蚊子在昏暗里飞舞着,还不忘在人的耳边敲锣打鼓。这种生物是顽强的,台风毁掉了许多其他动物和他们的家,却怎么也毁不掉它们的,它们无处不在,四海为家,逮到光滑好欺负,高低都得扎上一口,让自己变得圆融饱满。
这不,家里最光滑就数,弟弟最年轻、资源最好,白净脸上全是包。
其他人黑黑瘦瘦的,皮下就是骨,血都又干又稀,喝起来没点味道,口器要扎进去费老劲,所以它们就在耳边报复,惩罚他们没个好觉。
阿爸翻来覆去想念以前有驱蚊香和蚊帐,阿妈倒是安静,蜡黄脸上趴着几只要吸不吸的蚊子,怀里抱着熟睡的儿。
角落的盼娣招娣不知拿来什么把耳朵塞住了,蚊子的音乐影响不到她们,蚊子来了一茬又一茬,她们的脸就像流水席,这群饱餐,那群接上。
招娣的嘴一张一合好像梦见在吃什么美味。
盼娣皱起眉目,不知梦精灵给她播放了什么片子,让睡着的她看起来那么紧张。
她在梦里跑啊跑,求啊求,跑着不认识的路,求着不认识的人。
梦里有一位教师,是外地来的,叫若兰,是位知书达理,举止优雅的漂亮女性。来到壶江村说是要为这个村子所有人进行“再教育”,自称为知青。
她不懂“知青”是什么,也没去问,只知道若兰老师会上课传播从来没听过的新中国。
在梦里,盼娣总是去上课,却从来没学到任何的知识。
有一天,她去问老师:“若兰老师,阿爸阿妈好像要吃掉我。”
若兰老师不理解也不以为意,下意识当她开玩笑:“阿爸和阿妈怎么会吃掉你呢,父母疼孩子都来不及呢。来,老师教你一句老话,叫:虎毒不食子,意思是老虎再凶恶也不会吃掉自己的孩子。能懂吗?”
盼娣知道什么是老虎,以前在街口听大猪哥哥说过,说他们比榕树还要大,专门吃晚上不睡觉的小孩什么的。小几岁时还信的,现在不信了,至于老虎吃不吃孩子,她也还是不信的。从来没见过老虎,怎知食与不食。
“能懂。”她假装能懂的样子,不想再让这个话题接下去了,因为老师不相信自己。
“下课后”她又漫步回了家,家里没经历过台风,还是那一家主屋,两间侧屋,左厨房,右杂间,门前有条狗。
进门,阿爸在磨刀,阿妈在烧水。
父母见她回来了,他们向她打招呼:“回来喇,有鸡蛋吃不吃?”
好陌生,但又很渴望。
记忆里的阿爸和阿妈从来不会这样说话,每次她回家,阿妈只会抖一抖,抱着弟弟看都不看她;阿爸也一样,有时还会臭骂一句“臭嗨东西,这么慢!是跑去哪里玩了吗?!”
梦里的阿爸把杀鸡刀别至腰间,过来扶着她的肩膀说:“盼娣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来庆祝一下吧。”语气温温和和。
他扶着盼娣进了小厨房,里面的朽桌子没有了,却多了一块大砧板,阿爸让她乖乖躺上去,她躺了上去。阿妈精神有活力拿着壶刚烧开的热水进来说:“盼娣呀,生日要净身咯,把一年的晦气和脏皮脱掉才能长一岁哦。”
前所未有的甜腻,在从来木讷的阿妈身上丝丝散发。
不知何时纤细手脚被左右两只大脚死死踩住,挣扎不得。
“我们开始吧!生日快乐!”阿爸阿妈异口同声,滚烫热辣热水从她嘴里灌入,喉管被烫熟烫烂,痛得想尖叫,却呼吸不了。
没熟的眼球眼睁睁地看着阿爸抽出别再腰间的杀鸡刀,毫不犹豫斩向女儿的脖颈。
一次没斩断,刀卡在中间了,阿爸费力拔出。第二段,终于斩断了,平时杀鸡的习惯让他再割一下,还让皮也断开。
“呼呼呼........”夏月不热,却能惊人一身冷汗。
盼娣从梦里回来了,她愠怒掀开妹妹搭在她脖颈的手臂,坐起来,抱膝蜷缩。
刚才感到的呼吸不顺畅是招娣的手臂搭在脖子上了,招娣的坏毛病,手脚不搭一下人好似不行一样。
梦,假在闻,真在感。阿爸阿妈们不会那样说话,却可能真的会那样做。
想起今天阿爸看她们眼神,好像在思考要拿哪只鸡杀掉。
两日后,梦成真了。
家里的女人作了禽。
家里的女人有三个。
是谁作了禽?
是招娣作了禽。
主屋有两个门,前门被堵住了,防村邻;后门通往小院子,台风未来的时候还挺宽敞的,来了后黑泥黄泥都泄在这儿了,把地儿都占了,只剩一丢丢地方。
阿爸拿来石头将孩子砸晕,冒白烟的沸水灌入了喉咙,昏过去的孩子任由大人摆布。
一壶下去,她醒了,烫醒了,痛醒了。
枯黄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台风的湿,风吹了好几天都不干。身体沾上了湿润的泥,喉咙咳不动,咳不出。
尖叫?没有了,不属于她了。痛啊痛,其他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这种感觉。
第二壶热水好了,半红半泥巴的孩子早就不动了,阿爸提着有凹痕的水壶,不带情感地说:“孩子,来洗个热水澡吧,你不能怪阿爸这样对你,你是女孩子,不死也要嫁人,你就早点作了水,泼了吧。”
沸水浇在蜷缩的身体,裸-露的皮肤与衣服冒出白白的烟雾,皮肉烫白了,提壶的男人努努鼻翼说:“人肉和猪肉被烫熟竟然是同一个味.......”
屋里,阿妈披头散发地抱着弟弟,缺了一颗门牙的牙咬着下唇,颤抖着呜呜呜地像哭声又不像哭。
盼娣趴在门的一个小逢里,把一切看在眼底,黝黑的瞳孔倒映着的是一个直立怪兽和一团不会动的肉。
台风灾情,带走了不止一个孩子,谁管是被热水还是冷水淹死?
隔日,阿爸打开了主屋的前门,把一袋砍碎、切碎的肉分了出去,分给了快饿死在门口的村邻。
有人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肉,问肉是哪里来的?阿爸称是发现了被活埋的死山猪,还有半个身体是能完好能吃的,就处理掉了,一半留给自己作口粮,一半分给街坊们度过劫难。
快饿昏了的人,谁管是什么肉,能活命再说,你分食一点,他大口一啖。
大猪妈妈是个细致人,即使快饿死了,吃肉还不忘细细品味肉的口感。她嚼着嚼着,疑窦起,将疑惑与丈夫道:“怎么跟猪肉的味不像啊?反而像老鼠的,硬硬的,臭臭的。”
大猪爸爸白了妻子一眼:“有得吃就吃吧!还挑三拣四的!”
被吼得没话说的大猪妈妈,只好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然后找来水,咕噜咕噜地喝试图冲掉那股奇怪的口味。
主屋里,前后房门紧闭,一家四口坐案前,一盘盐水焯熟的肉放正中间,两小碗装咸菜和少量鲜野菜。
这是盼娣第一次被允许上桌吃饭,她没有动,厚重的留海盖住了脸,盖住了情绪。
阿妈没动,她在奶弟弟。
阿爸动了,一双筷子在那盘肉里翻搅挑弄。
“盼娣怎么不吃?”
“.......热.......不敢吃。”
“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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