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团圆(二)
“花神路到了,到花神路的乘客请下车。”
随着公交车缓缓离去,花神路的全部面貌逐渐浮现于视野,小岛的眼睛不禁亮起来,“好靓啊!”
花神路是一条东西走向双车道的街道,与其他街道不同,花神路没有设置区分机动车和非机动车的护栏,这使得原本狭窄的马路看上去宽敞空旷。
道路周围坐落着成排的二层花园洋房,浓绿的爬山虎几乎遍布明黄色的别墅外墙,垂垂老矣的建筑群因此看上去温情脉脉。
小岛按许清晨的指示往转盘方向走去,安静的马路突然变得吵闹,声音源头正来自于花神路转盘。
花神路转盘是一个三向出口的小型环形转盘,北向通往天津路,西南方向与宁夏路交汇,东南方向连接花神路。圆形转盘内扣着一圈围屋状旧式二层小楼,一群黑压压的人头正聚集在宁夏路路口,似在商量什么,各个情绪激动,言语愤忿。
“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这种人不配当老师!”
“没想到她为了出成绩,竟把孩子往死里折磨!”
“谁知道咱们的孩子在她手上有没有受过罪!”
“当初给孩子报这个班真是瞎了眼!”
“我们应该团结起来,集体要求索赔!”
......
小岛脚步不自觉地往宁夏路路口挪去,转盘内一块巨大LED显示屏招牌刺入眼帘——“蓝风铃舞蹈教室”。
显示屏未通电,门头积灰,橱窗印有雨渍,说明暂停营业有些日子了,但透过落地窗朝里看,教室里设备用具皆摆放整齐,错落有致,又不像歇业的模样。
密密麻麻的人群挡住了小岛视线,她又移过两步,一副精美的广告宣传画赫然印入眼帘,小岛眯起双眼,宣传画中舞者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往后伸直,呈现出芭蕾舞中经典舞姿阿拉贝斯,可那舞者却身民族服装,浓墨为底,红蓝镶边,小岛来不及去想这是哪个少数民族的特色服装,因为她的视线完全被舞者的脸攫住——舞者留着寸头,五官犀利,棱角分明,目光坚定,眉眼之间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哗啦”一声响,一桶红漆泼向宣传画。
鲜红的油漆沿玻璃墙面滚滚而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舞者右眼眼眸之下,仿佛舞者淌下一道血红的泪。
人群里忽然“嘘声”一片,那道血泪似是舞者无声的抗诉。
一时间,人群俱寂。
突然间,小岛听见有人喊她名字,“余小岛!”
司琦琦?
小岛一愣,匆匆离开人群,朝转盘内的女生走去。
司琦琦垮坐在自行车上,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小岛随手抓了缕长发示意道,“剪,头,发。”
司琦琦立刻朝身后喊,“老板娘!来生意啦!”
小岛感觉不好。
她原本以为能在许大公子头上动刀的地方没有贴金镶银,也必是紫柱金梁,然而等她顺着司琦琦的方向瞧见那间被“蓝风铃舞蹈教室”挤得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小破门面时,还是没挨住一阵暴击——这是一家连门头招牌懒得贴挂的野生发廊,店名想必便是玻璃门上那四个大字——四美发廊。
放在云州,十年前的理发店都不会破成这副寒酸样!
一个微胖身材,留着波波头的中年妇女从理发店内匆匆走出,边走边骂,“喊什么喊,这你们村哪?不怕喊坏你的破锣嗓子?”
“老板娘,您听没听说过一个成语——声如洪钟?”
“那你瞧见我敲钟用的棒子没?这么粗的。”理发店老板娘伸手比出一口碗状。
司琦琦打个寒颤。
老板娘冷笑一声,掉过脸问:“谁要剪发?”
“就她!”司琦琦遥手一指,表现就像介绍动物园猴山新来的猴孙儿,“我们学校新生,爬树厉害呢!”
小岛脸一黑,掉头要走。
“你别走!不是要找我妈剪头发吗?”司琦琦急喊住她。
我妈?小岛瞄了眼微胖女人,又瞅瞅“四美”二字,这样说来,许清晨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岛停住脚步,司琦琦突然气愤地从自行车上跳起来,“老板娘,她身上的校服明明是我的,为什么穿我身上就那么丑?”
老板娘一巴掌打向司琦琦的背,“问问你身上这副乌龟壳,天天驼背,以后是想长成田螺还是弹簧?”
司琦琦一脸懵,“弹簧不是直的吗?”
老板娘又一掌嚯向司琦琦后脑勺,用力摁住使得其不能动惮,“你天天这样掰,看它弯不弯!”
司琦琦被压得嗷嗷直叫,“老板娘,我错了。我改邪归正,永不驼背!”
老板娘用力朝司琦琦背部砍了一手刀,这才解气地松开手,转头看向蓝风铃舞蹈教室,问道:“怎么回事?”
“一群不要脸的家长!”司琦琦忿忿地骂,“辛姨都已经把课时费全退给他们了,还不知足!”
“你先进去,我看看就来,”老板娘拍了拍小岛肩膀,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
“小十七,带客人洗头!” 一声长喝,又变了回来。
小岛被带至进门左手边的洗发躺椅旁,手边是张拐角小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透明玻璃茶几,茶几上立着一只花瓶,瓶中独插一朵黄色玫瑰,花开正艳。三张理发台联排立于玻璃门对面墙前,吧台靠近入门右手侧,小而窄,背后整齐地摆放着饮水机与两只衣帽架,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虽然发廊装修老旧,所配硬件款式皆已过时,但室内窗明几净,视线所触之处一尘不染,一看便知是有人精心维护,譬如桌上那张包裹梳剪的小羊皮,系绳处磨痕那么明显,可外皮却光滑毫无折痕。
“来试试水温。”一个粗嗓子女声喊道。
小岛伸手摸了摸,“可以。”
“行,躺下吧!”叫做小十七的姑娘硬邦邦地拍了拍洗头椅,“我要是下手重了,记得跟我说!”
小岛突然对她的脑袋有些担心。
战战兢兢地躺下,温热的水流从发尾慢慢湿润至头皮,随即一双不怎么温柔的大手捏向小岛脑袋壳,力度跟随其清唱嗓音越哼越重:“把眼泪种在心上,会开出勇敢的花......”
“轻点!”小岛喊道。
唱歌的人完全没听见,手劲不仅加重,还做出了九阴白骨爪的造型:“可以在疲惫的时光......”
小岛头皮一阵痛,“轻点——”
“闭上眼睛闻到一阵芬芳......”
“闻不到了!”小岛忍无可忍,惊坐而起。
小十七急忙关掉水阀,沾满泡沫的两只手凭空抓了一抓,懵道:“我下手太重了?”
“对,你把勇敢的花掐死了。”小岛面无表情地扯过挂在小十七胸前的耳机线,抬眼问她,“你们老板娘这么让你给顾客洗头的?”
小十七粗声一笑,赶紧两手合作一团作揖:“小同学,你别说行不行?要不然她又要骂我三心二意了。”
小岛看着她。
小十七又惨兮兮地说:“你不知道待在这儿有多无聊,没有同学,只有老师,我连课间十分钟都没有,你说我可不可怜?”
“你多大?”
“十八。”
小岛默了默,躺回洗头台,“麻烦轻点,谢谢。”
“哗啦啦”水声重新响起,小十七轻声说了句,“拜托啦。”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消失,有人走了进来,继而吧台传来“哐当”重物撞击台面的声音,司琦琦洪亮的嗓音响起,“老板娘,你男人让我给你送的饭。”
老板娘正在理发台前准备梳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放桌上。”
“我走了,记得给我朋友打个骨折。”司琦琦爽快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岛的心不由亮堂起来。
“等等!你吃饭没?”老板娘喊住她。
“回家吃。大姐,回头跟你男人说,别老使唤未成年儿童,犯法。”
“行,我教育他。”
“用也不是不可以,能不能别再逼我吃西蓝花,脸都绿了。”
“行,明天让他烧南瓜,给你调个色。”
“黄加绿,你要把我调成蓝精灵?”司琦琦大叫。
老板娘笑着赶她出门,“赶紧回家吃饭认真写作业,别影响我做生意。”
“啧啧,你们这两口子,嫌弃我是吧,恨不得我早点滚出家门好让你们比翼双飞是吧!”
“胡扯!”老板娘骂道。
小岛洗好头,裹着白色干毛巾坐到理发台前。
“姑娘,想怎么剪?”老板娘又变得声音温柔,面容和善。
小岛手指向镜中,犹豫地问,“要不剪她那样的?”
司琦琦刚好听见,她转身折回来,“这位兄台好眼光!不过我劝你别照葫芦画瓢。你以为这头短发好打理?那是因为我妈——就是这位大姐隔三岔五地会给我来两刀,你回家后谁给你修?要是你妈拿起剪刀给你嚓嚓嚓几下,你可能会想把头发刨光。”
“你怎么说话呢!想把人都气走是吧!赶紧滚回家!”老板娘呵斥道。
司琦琦挤了个鬼脸,“妈妈再见!”
小岛心中忽地杳然一片,好半天才说,“齐肩。”
#
下雨了。
小岛站在窗前远眺,灰蒙蒙的旧操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零星几盏路灯发出微弱的光,好像海上的点点渔灯。
明早不能去操场了。
就算去了,也碰不见他。
小岛悻悻走出房间倒水,客厅里,电视声音几乎被调成静音,沙发上老先生保持着端坐姿势,已酣然入睡。
小岛轻轻地给他披上一层薄毯,蹑手蹑脚地端走了茶几上两只保温碗。
两片桂花白糖糕,一碗陈皮红豆沙。
热乎乎的。
吃白糖糕前,小岛习惯狠狠闻上一道,坚决不浪费桂花的清香,因为嗅觉应该在味觉之前被满足,毕竟,鼻子是凸出来的,排前边儿。
门轻敲两声,吱呀推开。
“醒了?”小岛回头。
“一不留神睡着了。”余舟递上一杯热牛奶,眉眼间尽是疲惫,“吃完了吗?我来收碗。”
“爸,是不是找门面很难,所以你很累?”
“不会,我这是老了。”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确定的最新年龄分段,青年人的年龄上限已经提高到44岁,你,还是个小年轻呢!”
“哄小孩儿的。”余舟一笑带过。
“我哄住了吗?”小岛俏皮地问。
余舟微笑点头,小岛心满意足。
小岛在房产中介橱窗上看过江城房价,和云州远不能相比,既然云州房子已卖出,他们至少不用为生计苦恼。
小岛划完最后一口红豆沙,将空碗递给余舟,“没有一个门面能入您的眼?”
余舟摇头。
店面并不好找。有一两处面积大小构造布局合乎预计的店面,位置地段却不适合,而位于中意地段的店铺,或多或少又有那么几处细节不能让他满意。余舟性格内敛,末微细节不能达标,也只是含糊其辞,并不愿点透。这让陪同看店面的房产中介经理人非常难办,小伙子只得心里暗自揣测,这位大叔体力充沛,腰中多金,租金不值一谈,却总是问些日照时长有多少,门口是否有行道树,店铺之前是否租给过中餐厅等奇怪问题,若不是面对面接触,他很有可能会认为在找店面的是一位涉世未深的文艺女青年。
更让小伙子哭笑不得的是,当被问起“这么多店面没有一个让您满意?”时,得到的回答竟是,“我不愿意将就。”
听听,会下凡的不止是仙女,偶尔也能碰见大叔。
小岛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
余舟退离房间虚掩住门,视线逐渐模糊。
台灯下,小岛的头发剪短到齐肩长度,刘海悄悄遮住半张明皙脸颊。
她笑起来眼睛清亮,狡黠又机灵,在过往的岁月,她一直以这种姿势偷偷观察余舟。
“爸?”小岛忽然出现在门后。
余舟一颤。
小岛歪过头,俏皮地指向头发,“好看吗?”
余舟摸摸小岛脑袋,轻声道,“我初见你妈妈时,她的头发与你现在一样长。”
隔着一道门,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在悄声消融。
小岛凑近余舟耳朵,语气像说秘密,“我知道有个地方,你一定会中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