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共

　　酒店大厅围了一群人，都是被困在路上的夜归人，他们表情凝重，有的静默有的喧闹，无论是那种样子眉头都显现着浓浓的挂念。叶展飞不是，他也无暇关心别人，因为他就要见到他的家人了，两个人在一起，就不算流离失所。
　　梁博轩开房的时候就把房间号发给了叶展飞，他是跟着人群上电梯的，前台人实在太多，就没有登记身份。
　　他拿湿透的衣袖擦了擦更湿的脸，这才注意到发梢滴下的水渗到地毯里，深浅不一，完成了一副作品。拍了拍衣服上的水，忽然想起买这件呢子外套的营业员嘱咐过衣服含羊毛率高不能碰水。暗自轻笑，谁还换这个呢，衣服哪有轩宝重要。稍作了一番完全没必要的打理后，按下了门铃。
　　梁博轩很快就来开门了，他已经盯着窗口等了很久。
　　“你——”阴沉沉的梁博轩见到冒着“仙气”的叶展飞阴霾一扫而尽，“噗哈哈哈哈……”
　　“我靠，亏我那么担心你，你笑什么？！”
　　“不是不是，等等，你看哈……”梁博轩掏出手机，一边拉他进房间，一边打开摄像头一通扫射，“你没觉得头烫吗？哈哈哈。”
　　叶展飞抢过手机看被录下来的视频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脑袋冒烟了！外面又冷又潮湿，而他又慌又急，路也不好走，跑出了一身汗，冷热碰撞在头顶生成了水蒸气。
　　“我去，怪不得电梯里别人都在看我，我还以为他们笑我成了落汤鸡呢！”叶展飞去浴室拿了浴巾狂擦头发。
　　梁博轩靠着门槛，收起憨笑，看到镜子中的他俩，顿然自卑。年龄或许不是问题，但不足的阅历轻易地就能让他发现成熟与稚气的距离，阿飞很纯良，没有他所认识的其他成年人的心机，甚至有时还不如他会算计，有时候也很脆弱，动不动就哭，很能激起他的保护欲，还很可爱，会撒娇，会顺从，如此，他就以为他俩如同龄人无差。然而，自己始终不如他成熟，比如易怒，比如敏感，比如心中只有自我而总是顾及不到别的一些事。和父亲在饭桌上争执，反抗、不屑、一走了之以此来捍卫心中最洁净重要的东西。而此刻，那个最洁净重要的人，因他而狼狈不堪，湿透的鞋子沾着带有枯草的污泥，也不知道他抄了哪条小道，都看不出鞋子本来的模样了。衣服也湿透了，看不出一处干的地方，如果拧一下准能拧出水来，脸上自是不必说了，雨水、汗水混作一团。但尽管这样，叶展飞依旧是叶展飞，是梁博轩喜欢的样子，眉心舒展，神情坦然，吐露着温热的气息，越过纷纷扰扰给他带来心安。这就像天秤的两端，有一边总在为平衡而调整自己的轻重，而另一边总是忽轻忽重任性妄为。
　　“别擦了，洗个澡吧。”梁博轩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很多，说出口的却只有这句。
　　“嗯，那你等我。”这人丝毫没有抱怨。
　　关上浴室门，水声响起，梁博轩才走开，他拎着那双面目全非的鞋，将它和自己的鞋并排放在一处。
　　一双雪白又帅气的老爹鞋，波浪形的鞋边设计是梁博轩最心水的地方。另一双看起来已经没有清洗的必要了，这双中帮马丁靴叶展飞已经穿了两年，这是它出现的第三个冬天了。梁博轩见过他给它上油，说冬天还是穿皮鞋好，既保暖又不会出汗，虽然重了点却很合脚，而且穿什么都能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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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叶，今天是平安夜。”
　　“嗯，白天我们已经吃过苹果了。”
　　“我们班有个傻逼……”说到此处，被裹着浴巾的青年瞪了一眼，高中生避开某个词汇，重新说，“就我们班有个同学，到现在都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别人告诉他送礼物给你的肯定是你爸妈，他却说你家送礼物的才是你爸妈，我的就是圣诞老人送的，我们都觉得他其实心里清楚就是不愿意承认，你说呢？”
　　叶展飞瞧了瞧他，并没有回答。他想将湿衣服一件件挂在空调底下吹，老担心动作太大系在腰上的浴巾感觉要掉，梁博轩看他不自在，说：“脱了吧，又不是没见过，我陪你一起脱！”
　　“别！早点睡吧，你不累我可累了。”
　　“什么叫早点睡吧？我又没想干嘛。”梁博轩见他实在不自在，就揽了他的活，把湿衣服挂在窗帘杆子上，“我来吧，你去躺着。”
　　手上无事，叶展飞坐到床上裹上被子道：“我家轩宝越来越可靠了！”
　　“嗯。”不可否认的，这种夸奖对梁博轩来说十分受用。
　　他心道，以后会越来越可靠的。
　　“我家从来不过圣诞节，你知道为什么吗？”叶展飞问。
　　“不奇怪，以前的人们都不过洋节，我爸妈也不过。”
　　“我爸妈”三个字便轻易挑起了叶展飞敏锐的神经，“我家”和“我爸妈”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差之千里。
　　“可是现在过了，我妈从前几年开始一到圣诞节就给我发那种闪闪发光，亮晶晶，明晃晃的圣诞祝福图。”叶展飞掀开被子，舒适地靠在枕头上说。
　　“那她肯定是想你了，好歹也算是个节日，是节日就有理由联络感情咯！”
　　叶展飞摇摇头：“这只是原因之一，最大的原因是，从前大家不知道吃什么，传统节日那都有一套典故的，每个典故都有美食寄托，比如中秋的月饼，端午的粽子，那圣诞节吃什么呢？国外是吃火鸡的，而且我查过了，没什么典故，也就是，他们那儿没什么能吃的，地上跑的只有鸡，只能吃这个，火鸡那东西和我们中国的鸡类烹饪对比那层次太低了，那种大鸡，肉肯定很柴……但是呢，不知道谁提出了吃苹果，平安夜吃苹果保平安，食物也有了，寓意也有了，于是就开始过了！”
　　“……嗯，扯得颇有道理！”梁博轩拍手叫好。
　　“你那个同学，家庭氛围一定很棒。”叶展飞又把话题饶了回来。
　　说别人是傻逼的梁博轩又在哪些节日里期待过什么呢？
　　“呵。”他发出了极小的又没能掩饰住的不屑哼声。
　　“我们轩宝也可以相信圣诞老人！”叶展飞坚决地想要哄一哄这位小孩。
　　“傻吧！谁稀罕！”可惜！小孩不领情。
　　叶展飞扬起嘴角，就知道这孩子会这样说。
　　“没有话要和我吗？今天发生了什么？”梁博轩搞定了湿衣服，也躺到床上来了，叶展飞方才开始切入正题。
　　那可是让他冒着雨雪奔赴而来的理由啊，梁博轩却一句不提。
　　“也没什么，吵架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以后你可以尽情地送我礼物了！”梁博轩侧着身，单手支着脑袋，与这句话一般浑身里里外外透着逍遥的假象。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叶展飞立刻联想到了白天自己对他的控诉，说他东西又好又贵都不知道还送他什么了，感觉送什么了都出不了手，现在说可以尽情送他礼物了，莫不是……
　　“我不会再要他一分钱……我想过了，高考完了我就去打工，你得等我，再等等我……等我大学毕业我们一定不会再分开的！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我最近也总是想起那个阁楼，以后我们就买一套那种房子，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夜空，你觉得好不好？”梁博轩的句句期盼，不得不说还是十分打动叶展飞的。
　　这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如孩子了。答应接受这段关系是叶展飞脑子一热，顺理成章的事，他没有想过这样关系之下的他们的未来，也不敢做有关梁博轩的任何计划，他当然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啊！却不敢赌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真能不被外面的世界吸引而远走高飞。可他现在说这些话，无疑是在为自己下注，就算不是深思熟虑后的打算，他也倍感欣慰，他的小轩，至始至终都需要着他。
　　“那样的房子很少，我之前住的那套是房东改装的。”叶展飞说。
　　“是吗？我都不知道。”有一点点小失望。
　　“你那时候才多大啊，不会问这些事儿！我小的时候也不问这些事儿，家里房子多少平米啊，邻居家改建的大阳台要多少钱啊，一概不管不问不知道，只知道房子够大，阳台很漂亮，能养小金鱼。”
　　“以后这些我都要学着管！”梁博轩认真且坚定地说。他活像个小天使，指引了叶展飞前面的路，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而努力去发挥作用。
　　叶展飞笑了，想起了梁博轩小时候的模样，那个说自己要早日独立的小孩只是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而已，他一直都是一个会憧憬未来的小孩子啊！
　　“嗯，以后都交给你管。”
　　“如果没有那种房子，那有一大片落地窗的也可以，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我们两个人住，太大了反而冷清，但是窗要大！在家就可以看夜景的那种！”
　　“好！就要那种，我也喜欢大落地窗的……”说着，叶展飞早就耷拉下来的眼皮终于快要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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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叶，我以后都不想跟你分开。”
　　凭直觉反应，睡着了的小叶瞎摸摸到了小轩的手，十指相扣，放在自己胸口，绝不松开。
　　第二天下午，直到叶展飞送梁博轩回学校，两人也没再提平安夜那顿饭的事。梁博轩是铁了心要与父亲断绝来往的，说不说他都认为已无意义。叶展飞也绝不会上演让男朋友的父子关系重归于好这种会出现在偶像剧中的桥段。最多将来可能会劝他，人生节点时还是得去探望的，毕竟是生父，其他一概不必多管。既如此，就没有问的必要了。
　　送完梁博轩，叶展飞直接回了住处。路上雪都化完了，像不曾下过一样。只是他的呢子外套是实打实的缩水了，小到伸不进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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