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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不悔之事
“怎么了怎么了?”攒竹急忙坐到奚九酒身边,揽着她肩头。
看个邸报,怎么就看哭了呢?
奚九酒呆呆得转过头,定定得看着她:“沁芳苑的月华和英娘没了。”
攒竹大吃一惊:“英娘?不是让她帮人敛尸,不用再接客了吗?”
等等,两个寻常妓子的死讯,又怎么会出现在邸报上?
攒竹一时思绪混乱,却不由自主得回忆起那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故人。
英娘是十五六岁时被绑来青楼的,不知来处,却是出了名的刚烈。
因为刚烈,她被反复转手,在多家青楼间折买,哪怕青楼里的龟公鸨娘用强,灌药,羞辱,殴打,所有的手段都用遍了也依旧没能让她屈服。
但凡有一丝力气,她都要在嫖客身上咬下一块肉。
老鸨儿把她拴着给些人施虐泄愤以儆效尤,她被打的头发揪没了,牙齿掉光了,容貌俱毁,形如恶鬼,也没了生意,可偏偏命硬,就是没死。
奚九酒和攒竹整垮了那家青楼,弄死那楼中掌柜老鸨后,便请她给青楼的死难者收尸。
哪怕她们离开洛阳之后,青楼中人物伤其类,怕自己没人收尸,总得给她匀一口饭吃,也算是条活路。
可是没想到,还是死了。
攒竹就像以往每一次力所不能及,救不了的人的她看到尸骨一样悲哀:“英娘命那么硬,那么重的伤都扛过来了!而且月华……”
攒竹想了很久才在记忆里找到一个单薄的影子,那是一个寻常妓子,肌肤白嫩,身姿玲珑,早已驯顺。
“月华性情柔顺,怎么会……”
“那哪里是性情柔顺就能活下去的地方!”奚九酒重重一锤桌面,砚台被敲得一震,桌面上泼洒开一片墨渍。
刚烈的死了,柔顺的也死了,那等鬼地方,就是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奚九酒抬手擦了眼角的泪,让攒竹看邸报:“月华身段曼妙,被崔家子看中,制成蜡像美人灯,不许英娘给她收尸。
月华给英娘舍过饭食求她给自己收尸。英娘收不到尸,为她,也为众姐妹,持血书,撞死大理寺阶前。满城哗然,大理寺狄寺丞接了她的状子,竟然挖出百余具未能允她未能收敛的残尸!”
“崔氏一房被抄,男丁俱斩首。”攒竹一字一字读者邸报上的词句,摸了一把脸上的水光,“也算是为月华她们报仇雪恨了!”
“公主下令给她们收尸厚葬,就在我们买下来的那片墓地,现在那里有个新名字了,叫英女庙。”奚九酒一边擦眼泪,一边起身摸索线香,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跌跌撞撞,“香呢?我给公主上柱香。”
攒竹依旧坐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模糊邸报上的墨痕:“英娘,英娘,原来是她,最后是她做成了这件事……”
奚九酒浑身一震,泪水还挂在眼角,浑身却已经迸发出狂喜:“我知道薛使君要我做什么了!”
攒竹脑子慢了一拍,薛默下的什么命令值得奚九酒如此激动?除非是她们一直的心愿……
“难道是那件,是那件……咱们一直想做,又不敢想的事情?!”攒竹不可置信。
这件事,她们想过太多次,推演过太多次,却从来没想过,还有真正能施行的一日。
“正是此事!”奚九酒重重一点头,“禁娼!”
“若非如此,今日各行会成立,为何独独缺了青楼?使君此举,便是说明,青楼从此在岭南,再也不是合法的行会!”
论如何弄垮一家青楼?
奚九酒和攒竹很熟练,曾经揣摩策划过无数次,也曾经实验过无数次,更曾经成功过无数次。
但是每次弄垮一家,就会有新的青楼填补壮大,杀之不绝。
这表面花团锦簇内里肮脏恶臭的行当宛如从人心恶念生长出来的腐疮脓血,割肉放血,又会长出新的腐肉,流出新的脓血,不把整块肉剜去,恶臭永不绝。
她们幻想过无数次,却深知这些来自于上位者利益的苦痛不是她们能动摇的。
却从未想过,如今终于能有机会,把一地青楼全都整死,弄垮,碾碎,灰飞烟灭,永不重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样的决绝。
奚九酒扯了桌上的宣纸,给她磨墨:“你文章比我写的好,你来写。”
攒竹一抹眼泪,当仁不让:“这是英娘和月华,和那么多姐妹用命换来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以前她向来不大懂奚九酒的忧国忧民,只因无条件支持奚九酒才陪着她做那么多事。
但这一次,她同样势在必得,都毫无退让之意!
“英娘敢用她的命给全天下众姐妹求一个生路,你我有使君支持,有金银财帛,有民间声望,若还不能扫清岭南风尘,便是辜负昔日姐妹信任,枉负魁首之名!”
镇纸重重划过纸张,抚平其上折痕,像是拂过她们过往的那些幽暗曲折:“要禁娼,第一步就是要让女子不再堕入娼门。”
笔舔饱墨渍,如刀锋在纸上划开痕迹。
“重建孤独园。”
“整肃牙行。”
“还有最重要的。要给女子寻生路,卖身以外的,能糊口的生路。”
那些年日日夜夜的血泪从梦境和过往中沁出,激荡在胸,沉淀笔尖,此事,她们必须做,百折不挠,虽死不悔!
“之前吴德韩申和姚谦的证据可用。”
“但不够,杀了一个姚谦,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关了一家红袖招,同样会有第二第三家。”
“最低最低,也要剿灭姚谦背后的靠山。”
墨汁在纸面晕开,形成一个大大的马字。
岭南士族之首,马家。
岭南少世家,却并非没有。
高凉马家,起于北燕,隋前迁居岭南,之后便定居于此,数百年繁衍盘根错节,虽然少有入朝为官,家族官位最高者比起薛默也不值一提,但麻烦的是,他们家触角遍布岭南,各个衙门中都不乏出身马家的胥吏,各行各业也都有马家的身影,就连番禺县的县令,也和马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其中自然包括了,暴利的青楼。其家族名下各房青楼七家,红袖招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而姚谦,更不过区区一个外门掌事。
“不能直来。”奚九酒只是略作考虑,就否决了明火执仗的想法,“马家在岭南树大根深,岭南耕地少,又被使君剥夺大半分于平民,青楼是他们的摇钱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要下手,不等功成,便不知道被哪一步卡死了。”
“那就当我们排除异己吧!”攒竹手下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慢慢来,一步步走,剪除羽翼,断绝根系,等到发难时,就算他们发觉,也无力回天了。”
“先救人。”奚九酒缓缓点头,又在笑,“咱们是商户,商户逐利,天经地义。便是不择手段也实属寻常。本地世家的商户让利给节度使的商户,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一份完整的计划成型,随即又摘抄出合适的部分整理成条陈,次日一早便随着节礼送入广州都督府,紧跟着都督府的命令就到了孤独园。
孤独园,是收容孤儿老幼之所,偶尔还得兼营病坊,供给贫困病者养病。一年就给拨几万钱却要做这么多事,可想而知便是什么都做不了,最多不过是养着几个人口,给战死沙场的府兵孤儿牵桥搭线,送养到别人家去。
孤独园被拨给奚九酒照管,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最多不过是觉得,广州都督府这个大腿不好抱,给她一个糖行行首,却要她解决这个广州城的老弱病残。
孤独园原先倒是有几个在册的孤儿,一打听,原来都是帮工自家孩子,记在此处吃空饷的。
奚九酒原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有什么作用,但是这般难看的场景还是生气,让人把他们打了一顿赶出去,腾出了那所一进的院子,组织黎明村最擅长盖房子的村民来休整一番,日后要扩张成三进院落。
一进养老,一进扶幼,一进养病——起码对外是这么说的。
房子还在盖,消息却已经放了出去,收容十岁以下的孩童婴儿,先送到的便先安置在黎明村。
把城里搜出的小乞丐,七岁以下放一起,七岁以上男女分开,挑了几个性格刚硬的孤身妇人照顾,让关冲教他们吃喝拉撒坐卧起行的规矩,给他们安排搓麻绳编草席的伙计。
虽然他们赚出来的钱远不够他们生计,还得留下零碎给他们当个零花,但有事做有钱拿的孩子更好调教。
里头没有残疾的男孩子很快被领养走,哪怕有残疾,只要不影响劳作也会被领养,不仅可以减免赋税,更重要的是,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分口分田了。
而女孩子则越来越多。
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女婴女童被丢弃在门外,很多都身有残疾。
奚九酒却觉得很好,她会教她们识字计数女工,手没事的做绣娘,智力有缺的做力工,健康人进糖坊做女工,或者送进绣房当学徒,养到十五岁可以自谋生路了,会把这些年她们积攒下来的银钱还给她们。
到时候她们就可以分田安家了,哪怕是残疾人畸零户,也能有些田亩分配的。
她跟薛默要求给收养孤女的家庭也分口分田,就算短些年岁,分到成年就收回去也可以!能多些田亩养活个孩子,那些孩子的处境也许会好一些。
出乎意料,薛默同意了,虽然不能违背大唐律例给女子分永业田,但残疾畸零户一视同仁,不论孤儿孤女都分口分田还是可以的。
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些如曾经的陶桃这样活不下去的孤女投了孤独园的越来越多,便很少流入青楼的了。
同时,奚九酒主动找了李崧。
她是来报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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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最恨烟花之地?肯定不是那些眼馋心热,时时挂在嘴边调侃恨不能亲身进去享受一番的畜生,而是受困其间,用血泪浇灌出其中繁华的女子,以笑示人,却并非无知无觉,更不是真的欢乐开怀。
给她们一个机会,就能看一看青楼的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