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卿辞

　　月上枝头，夜色深浓。

　　陆奺辞与玉清音相互扶着一路走回水榭阁楼。老远就见着栈道前立着一个人，垂首抚额焦急地来回踱步。

　　“玉琴。” 玉清音认出人，轻轻唤了声。

　　池中流水潺潺，荷叶闻风颤动，这一声砸破了寂静。

　　玉琴抬头望去，脸色由忧转喜，立即快步迎了上去。

　　“玉娘子，陆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她的音色浓重，带着丝哭腔。

　　玉清音见她眼眶红肿，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笑着安慰道：“耽误了一会，不碍事，我们回来了。”

　　玉琴破涕而笑，忿忿擦着眼角：“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的！香荷那死丫头，说什么叫我别等了，你们不会回来了......”

　　说话间，她们已经进了水榭。

　　玉琴突然想起什么，“哎呀”了声，“玉娘子，小厨房里还煨着姜汤，我去端过来！”

　　“慢点，不急。” 玉清音望着她咋咋呼呼地跑开，疲惫地心底滑过一股暖意。

　　今夜注定无眠。

　　玉清音捧着热汤，立在窗边，望着高悬于空的弯月出神。

　　“玉娘子，快些喝了热汤，暖了身子，早些歇息吧。” 玉琴麻利地替她换了床薄被，又点了安神香。

　　玉清音刚沐浴出来，身上还沾着湿气，纱衣裹着娇躯，青丝被风吹得飞扬。

　　今日的她，身中春药，忍受不堪屈辱，如同货物般送上了他人之榻，沦为玩物。

　　可她熬过来了，活过来了。

　　是该醒了。

　　玉清音扬起玉手，一仰而尽。她不会再让自己如今日般弱小，这般任人拿捏，毫无反抗之力。

　　陆奺辞屋内没点灯，青黑一片，一室只有临窗透着月光。

　　她就倚在那，抽出那把短刀，拿着一方巾帕细细擦拭。明明刀身已然雪亮如光，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擦过去。

　　利片映着那双冷漠的漆黑瞳仁。

　　她闭眼。
　　如果今日镇北王世子不曾出现呢？

　　她们的下场会如何？

　　大抵是拉去乱葬岗埋了？人是在王府消失的，可没人会为了她向王府发难，教坊只会划掉她的名字，记上失踪，从此抹消掉了她的痕迹。

　　一个贱籍，连上报官府的资格都没有。

　　陆奺辞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告诉自己，她还有时间，有时间再筹谋，有时间去改变上一世的死局。

　　可永安郡主为何盯上了她？

　　陆奺辞猛地睁眼，脑中浮现出上巳节那晚，她与崔珣隔岸相视的画面。

　　可她与崔珣相隔甚远，且沿岸边皆是人，合不该有什么问题呀......

　　永安郡主又为何要害她？
　　她凝神无解，眸色暗沉，眺着远方无边黑暗。

　　于她而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永安郡主的敌意，无疑是雪上加霜。

　　崔府，寒箪院。

　　长河将提灯放置门外，敲了几声，直到里面传来淡淡地一声“进来”，他才推门而入。

　　崔珣蹙着眉，手中拿了一卷书，却已久久不曾翻页。

　　夜深人静，屋内烛光摇曳，暖黄的光映在他清俊的侧脸，驱不散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幽暗凄清。

　　长河瞧了一眼，立马低下头：“公子，小的在教坊后门一直守着，眼见着两位姑娘进了平安教坊才回来的。”

　　崔珣的眉眼稍舒展：“她们是走回来的吗？”

　　“两位姑娘是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小的不认识那赶车的人。”

　　长河等了半晌，才听来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喏”了一声，退到门口，欲踏出去之时，又回头瞅了一眼公子。

　　人人都说崔珣光风霁月，清雅岑贵。年十六蟾宫折桂，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待尚郡主，可谓无限风光。

　　可方才那一眼，他只觉公子似是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枯索冷寂，沉郁荒凉。

　　公子以往分明不是这样的。好像是那日暴雨惊雷，公子自梦魇中惊醒，神情惨淡，大笑着，那模样似魔似鬼。他险些以为公子被鬼附身了。

　　而后公子倒沉稳起来，也不与家主争论不休了。

　　长河在门口提起昏黄的灯笼，摇着头转去下房。他不过一厮役，担心主子的事干什么。

　　——

　　天边刚泛青，彩玥带着几个丫鬟敲开了水榭的门。

　　“玉娘子，这是方姑姑送过来的，您昨日受惊了，这几日合该好生修养。” 彩玥像是另一个方姑姑，说话一板一眼，明明是宽慰的话语，由她说着，倒像是警告她们别向外张扬。

　　玉清音抿着唇，绷着脸，未出声。

　　彩玥倒也不理会她，手一挥，几个丫鬟将托盘放置在桌案上，她便带着人就退了出去。

　　陆奺辞随便翻弄了几番。

　　几匹时下最流行的料子，几支精美的朱钗，一对红宝石耳坠。她挑起其中一只，晶莹剔透的珠子在眼前晃了晃，转头莞尔笑道：“都是些好东西，费了不少银子呢。”

　　玉清音兴致阑珊地扫了一眼，“陆姑娘喜欢便挑去吧。玉琴，等挑完，你再将剩下的收到库房里去吧。”

　　陆奺辞放下，摇头道：“我不喜这些，都收了吧。”

　　待玉琴都收走了，陆奺辞走到她对面坐下，拎起茶壶，替她斟了杯热茶。

　　玉清音忧心忡忡接过，轻抿一口，定了定神，就听得陆奺辞轻缓开口。

　　“玉娘子，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王宫贵胄，你可有熟悉之人？可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

　　玉清音顿了会，才踌躇道：“没有......”
　　说着，她有些慌乱地别开目光，指头扣着瓷白茶碟，却迟迟不端茶。

　　“那我便给玉娘子讲讲吧......”
　　陆奺辞用指尖蘸了点茶水，划在漆亮的桌上。

　　玉清音瞧了过去，上面赫然写着“晋王、恒王”。

　　她慌不择神地掀翻了茶碟，澄亮的茶水溅了一桌，将陆奺辞刚写好的字迹晕染开来，彻底消失。

　　“这是怎地了？” 陆奺辞找出巾帕，擦着桌面水渍。

　　所幸茶水不烫，没伤着肌肤。

　　玉清音咬牙摇头：“昨日之事，余悸尚在，一时有些慌神......”

　　陆奺辞余光瞟着她，继续道：“当今圣上年四十有二，子嗣却单薄，膝下有三子。晋王、恒王以及五皇子。”

　　“晋王乃先皇后所出，恒王是端妃所出，而五皇子生母是一宫女，难产而死，一直养在辰妃膝下。”

　　陆奺辞提起辰妃时呼吸下意识地一顿，连带着声音也小上许多。辰妃便是日后的皇后，也是前世下旨诛杀之人......

　　而她......到底是殃及池鱼了......

　　很快，她稳住情绪：“三人之中，唯晋王占长占嫡，最有夺嫡可能，而恒王嘛......”

　　陆奺辞停下擦拭动作，睫毛微颤。前世的恒王，下场凄惨......

　　“恒王性格张扬，母族势大，圣上不会容忍......而八皇子年纪年八岁，尚小......”

　　“玉娘子，若要论攀附权贵，谁还大得过未来的天子！”
　　陆奺辞最后一句拔高了稍许音量。

　　玉清音蓦地一愣，似是被惊吓住。她忙“嘘”一声，左右张望，倾身上前捂住她的嘴，“陆姑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不可再说了！”

　　陆奺辞神情从容：“玉娘子，欲谋此事，当得大胆。”

　　何况，她定眼看着面前的玉清音，前世晋王宠爱一贱籍女子，不顾一切纳入府中，为此闹得满城皆知。

　　只是她不知二人是如何相识的。陆奺辞目光探究地看着她。

　　玉清音直被盯的有些不自然，轻咳几声，遮掩面上的几分慌乱。

　　她的脸红了透，有些犹豫道：“其实......去岁上巳节，我，我曾失身于一男子......”

　　此事她没对任何说起过。

　　陆奺辞敏锐地问道：“你可知是谁？”

　　玉清音扭捏半晌，轻声道：“事后......事后，我有打听到，那晚那晚，上画舫的人，好像是恒王......”

　　陆奺辞脸色变了变，吃惊道：“恒王？你确定是恒王？”

　　玉清音眼神略带迷茫地看着她，“是啊，三教九流之地向来藏不住消息，我那日特意派人去打听，确是恒王.......”

　　“可我自知身份卑微，自是不敢巴巴地上赶着去相认......何况，相认了又如何呢......倒落地个丢脸......”

　　玉清音笑得凄凉。那日的男子中了媚药，神志糊涂不清，就如同昨日的她一般，又怎会记得她呢......
　　就算记得，她也不过是他的解药。

　　陆奺辞眉心蹙了蹙，这不对呀，她的记忆难道出错了？

　　不成，她要问得再仔细些。

　　“玉娘子，可否详细说一下，那日的具体情形？”

　　玉清音红着脸，羞涩地向她缓缓道来。

　　刚过午时，陆奺辞带着哑娘，出了教坊，上了马车，向着万和堂驶去。

　　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那人。

　　万和堂内，生意依旧冷清，与对门的胭脂铺子形成鲜明对比。

　　万生抓了把瓜子，靠在门框前，边吃边吐，神色不忿。
　　一伙计为难地看着，掌柜的心情属实不好。但他一炷香前才扫过这地儿啊，如今又是一地瓜壳残渣。

　　何大夫替他出了声：“万生，你也别闹脾气了，没人生病这不是好事嘛！”

　　万生闻言冷笑一声，他是无家室一身轻松，可他是有个妻女的人，家里花销自然多。况且他是掺和入了股的，没生意，他哪来的分成。

　　转头不理会何老头。这不眼瞧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万生眼睛一亮。

　　他掸了掸衣裳，一脸谄笑迎上去：“看病还是......”

　　话还没说完，他的面容僵住，剩下的字眼掐在喉咙里。

　　陆奺辞递上令牌，笑吟吟道：“劳烦掌柜，这次就在这等着，直到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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