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

　　秦灏远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游亦航竟然是在回应他昨天晚上玩笑般的问题。
　　他忙道：“没事没事，我就那么顺口一说，你们不方便的话我当然不会去打扰……”他话音渐渐低下去，满满都是担忧：“亦航哥……到底怎么了？”
　　游亦航始终背对着他逆光站在那里，声音有些虚无缥缈的被海风吹过来：“我妈她……最近不太好。”
　　“是生病了吗？”秦灏远急急猜测。他迫切的想要抓住那风里的虚无。
　　游亦航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都说的清晰：“重度抑郁，上个月确诊的。”
　　秦灏远愣住了。“重度抑郁”四个字，离他的生活似乎很遥远。遥远到他连想象力都贫瘠，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身体上也是出了一些问题，她的甲状腺全部切除了，胆囊也有问题。”游亦航话音平静，仿佛是在做病案陈述一般，但是秦灏远听得出来他淡漠语气背后，那被竭力掩盖住的无尽恐慌。
　　“怎么……怎么会这样。”秦灏远觉得自己仿佛只会重复无意义的句子，他也站起了身，但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前，虽然他此刻非常想要去抱一抱面前的人。
　　“身体上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十分恶劣的疾病，但是她的精神……”游亦航顿了顿才继续，“已经不太好了。”
　　海风还在轻轻的吹，远方的夕阳完全被海平面吞吃了下去。
　　秦灏远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自己能说的一切：“抑郁症……虽然我不了解，可是我也多少听说过一些，是可以治的对吧？要看医生，要吃药。”
　　“嗯。”游亦航轻轻应了一声，“等我们回去，我就带她去住院了。她现在的状况，住院会比较好。”
　　秦灏远一下子愧疚的无以复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你应该赶紧带她去住院的，就不应该陪我出来度这劳什子的假。都怪我，一点都没注意到……还非缠着你陪我出来……”
　　“没事的小远。”游亦航轻道，“她这两天状况还可以，家里有杜姐照顾她，不差这两天的。”
　　“那也……”秦灏远心里满满的都是懊恼，他代入一下若是温蕊发生这样的事，心都要碎了，“你和叔叔一定都特别难过吧……”
　　他听见游亦航似是轻笑了一声，开口时那话音从轻缓变得冰冷：“游展鸿已经和她离婚了。”
　　“什么？”秦灏远感觉自己还没从上一个消息中缓过来就又被炸了一下，有点呆了：“叔叔阿姨……离婚？什么时候的事啊！”
　　游亦航的声音彻底的没了温度：“正式的离婚手续是两个月前办的，不过早就名存实亡很多年了。”
　　“不是……”秦灏远猝不及防接受这许多信息，脑子都懵了。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虽然几乎所有不在学校的日子都粘着游亦航，但确实从到英国以来，就只第一年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游展鸿。每次去到游亦航家里，也只有易岚和保姆杜姐。他想起易岚温柔招呼他吃饭的笑容，顿时心疼的不行：“亦航哥，你怎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游亦航终于回过了身，他走过来很轻的摸了一下秦灏远的头，语气回复柔软：“告诉了你连着一起不开心，何必呢。”
　　何必呢……秦灏远感到心被扎了一下。
　　秦灏远很认真的看着他：“亦航哥，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想做个能替你分忧的人。就算——就算我什么也做不了，你……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里，会好受吗？”他说着说着眼眶有点酸，“你不要觉得我什么都不懂，至少我懂压力和坏情绪都需要发泄。”他咬咬牙，“你那天说，我难受了，关心我的人也会难受。那你自己呢？我也关心你，我也不想你难受啊。”
　　游亦航似是没料到秦灏远会这么说，有点怔怔的看着他。
　　秦灏远却像是被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似的，心里的话像是泄洪一般喷涌而出：“亦航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照顾我，照顾我的情绪，这些我都懂的。但是，我现在已经18岁了，不是8岁。我比你小不过四岁，还不到。我想要支持你，甚至也可以照顾你了。你不要把所有你认为不好的东西都从我身边屏蔽掉，我不需要，我……”他突然难过的要命，闭了闭眼，“我以后不贪吃了，不会没有节制了，也不会任性了，我在长大，你别把我当万事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成吗？你让我为你分担一点你的不开心，可以吗？”
　　最后两个问句，他说的有点颤抖。
　　但是下一秒他就僵住了，因为游亦航抱住了他。
　　他一下就想起了当年在宁城机场分别时的那个轻轻的拥抱，但是太不一样了，现在的游亦航抱的很紧，双臂在他的背后收束，他自己也比当时高了不少，游亦航比平时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就逡巡在他的耳畔，紧紧相贴的胸膛，他甚至能感受的清晰游亦航肋骨的形状，那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秦灏远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感受到了游亦航微微的颤抖。
　　“谢谢你，小远。”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夹着深重的脆弱与无奈，明明话音那么轻，那么缓，却如同此刻海岸边硕大的怪石，在他的心里狠狠的砸了下来。

　　秦灏远的手机就是在此刻十分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他的手机放在裤兜，铃声和震动齐飞，存在感强的难以令人忽略。游亦航放开了他，瞬间就又换回了一贯的淡然姿态。
　　秦灏远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非常想要把来电人从电话那头揪过来暴捶一通。然而待看清屏幕上的字就秒怂了，他平复一下心情，故作镇定的接起：“喂，大哥。”
　　余光瞥见游亦航又转过了身，走的离他略远了点。
　　他心里莫名堵的发慌，那头秦灏天的声音聒噪的炸人：“小远！你在哪呢？”
　　秦灏远一下子卡了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的不想说，又没那么快的反应编故事，只好傻傻的“啊”了一下。
　　秦灏天那边的背景闹闹嚷嚷的，也掩盖不住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你啊什么你啊。给你发一万条微信了，怎么不回啊。我们在机场呢，你在哪，我们来找你啊。”
　　秦灏远愣住了：“机场？什么机场？”他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希思罗机场？”
　　“对啊。”秦灏天应得爽快，“我和灏然一块儿来找你过节啦！”
　　“怎么……”秦灏远有点气结，“怎么你们来也不说一声啊！”
　　游亦航身影似是一顿，但他依然没回头。
　　那边秦灏天也愣了：“啊？灏然放假本来去我那儿，我俩一合计，好久没见你了，就说来找你玩儿啊。”他也有点反应过来，“你没在伦敦啊？”
　　“没。”秦灏远有点烦躁，但他对大哥小哥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只能想法儿糊弄，“你们放假出来玩儿，我放假当然也出来玩儿。”
　　“哎！”秦灏天颇为遗憾的叹一声，“那你在哪呢？和谁一块儿啊，同学吗。”
　　秦灏远突然就很心虚，他握着手机的手心似乎有点微微的出汗：“啊……就是海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做贼似的说的支支吾吾。
　　还好秦灏天那边机场环境嘈杂，没捕捉到他弟语气古怪，一颗心都沉淀在白跑了一趟的遗憾中，“好不容易飞过来，结果扑个空。”
　　秦灏远无奈：“所以就是说你们来之前应该要先说一下的啊。”
　　秦灏天又叹了口气：“哎，那算了，你不在，我们去找航儿吧。他现在住剑桥还是伦敦呐？”
　　秦灏远立马感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声音都忍不住提高了几分，急急打断他哥：“亦航哥也不在。”
　　“啊？”秦灏天又被打击一次，感觉自己彻底扑空的心态要崩了，“他怎么也不在啊！也出去玩儿了？”
　　“嗯。”秦灏远太感激他哥话多了，就坡下驴接的飞快，还补充一句，“和家里。”
　　“哦。”秦灏天难掩失望。
　　秦灏远一秒都不想再和他多说，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对话：“哎哥我不和你说了啊，国际漫游呢！你和小哥自己玩儿吧。”
　　他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挂掉电话，看着面前始终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烦躁的抓抓头发，也叹了口气。
　　气氛被这不速之call搅的乱七八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在内心默默的问候他两位堂哥。
　　游亦航却出了声：“灏天他们去伦敦了？”
　　“啊。”秦灏远应一声，颇有些赌气似的往岩石上一屁股坐下来，“真能折腾，一声招呼不打就自己跑过去，怪的了谁啊。”
　　他闷着头抱怨，没注意到游亦航已经回身走到了他面前，蹲下来反而把他吓一跳：“亦航哥……”
　　暗色的黄昏里，面前的人眉目清明，眼眶和鼻尖似是被风吹的有些发红，他看着秦灏远，轻轻的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游亦航瞬间逼近的脸让秦灏远的心跳直接飙上一百八，思考也被烧短路了，嘴不受控制的往外蹦出一句：“因为不想。”
　　游亦航看着他，没说话。
　　秦灏远理智回笼，迅速开始找补：“你看啊，要是他俩知道是我和你一块儿，他俩那性格肯定就直接也飞过来了，还不如赶紧打消了他们这个念头。”
　　游亦航嘴角微微抬一下：“他俩来，你不高兴？”
　　秦灏远脸颊有些发烫，不过仗着昏暗暮色，他还是理直气壮的扯淡：“不啊，我怕他们折腾，咱也没几天就回去了。而且，”他顿了顿，看着游亦航的眼睛，“我觉得你会想要清静。”
　　游亦航的瞳色太深，秦灏远觉得自己仿佛看进了一轮漩涡，那里面情绪难辨。
　　又是一阵海风吹过，日落后气温下降明显，秦灏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游亦航笑了一下，手又抚上了秦灏远的头：“谢谢。”他站起身，语调如常，“冷了，我们回去吧。”

　　这晚他们还住在之前的酒店。晚上游亦航惯例给易岚打电话，秦灏远前几日心里那一点没着没落的旖念早被今天的连环炮炸到爪哇国去了，游亦航在露台，他就窝在客厅的沙发上闷闷的抱着瓶苏打水喝，一边琢磨着怎么能继续拾起傍晚海滩上的话头，一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看看能不能听着点儿什么。整个人都鬼鬼祟祟坐立不安的。
　　直到游亦航打完电话进来，他立马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吸管吸的咕噜噜的。
　　游亦航看他这样，有点无奈的笑了。他走过来坐在秦灏远旁边，伸手把早已经喝空的饮料瓶从秦灏远手里拽下来：“别喝了，空气好喝吗？”
　　秦灏远干咳一声，任他从自己手中抽走了空瓶，小心翼翼的问：“岚姨……今天感觉怎么样？”
　　游亦航顺手把玩着饮料瓶，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还行，她如果没什么刺激源的话，就起码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秦灏远有些语塞，他实在是不擅长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发表看法，他也不想只是给游亦航一些不痛不痒、聊胜于无的关心。
　　他斟酌着开口：“那等回去了带她去住院，接受了系统的治疗，是不是能有所改善？”
　　游亦航摇摇头：“不好说。她的程度比较严重。”
　　秦灏远眉头皱的很紧：“严重是指……”
　　“严重是指她吃不下饭，睡不了觉或者一睡就不肯醒，做什么事情都很累所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正常情况下每天就只能坐在那发呆。拒绝沟通和交流。我现在每天跟她打电话，她肯接就说明起码情绪还算稳定，虽然基本都是我在不停的跟她说话。而如果有刺激源，她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无法控制自己的人。”游亦航说的一字一顿。
　　秦灏远沉默了，他没有办法想象他记忆里温柔美丽总是挂着和蔼笑容的易岚变成游亦航说的那个样子。
　　“那……尽量别让她受刺激……”他搜肠刮肚的想着回应。
　　游亦航苦笑：“别受刺激……可是她现在，什么对于她都可能是刺激。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你根本找不到爆炸的点在哪里。”
　　秦灏远突然侧身抱住了他。
　　拥抱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秦灏远早在海边就想这么做了。而且前两次游亦航抱他，他满脑子尽顾着乱糟糟的炸烟花，都忘了回应，他现在要补回来。
　　他把下巴搁在游亦航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说话，嘴巴一张一合的，连咬字有点滑稽：“亦航哥，我知道你难过，你就都说出来，像这样说出来，想哭也没关系，发脾气也行，都可以，别怕，抱抱你。”
　　游亦航身体僵了两秒，缓缓呼出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松下来。秦灏远的气息在他的耳畔，挠的他耳根麻麻的，他之前心情确实很糟，不过此刻居然意外的轻松了很多。
　　他伸手拍拍秦灏远环在他身前的胳膊，声音里甚至带了点儿笑意：“这么想看我哭啊？”
　　秦灏远坐直身子瞪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游亦航这回真笑了，不掺一丝掩饰与假意，他看着秦灏远的眼睛：“小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觉得一定要为我做点什么才可以，也不用对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怕提起这些事就伤我心或是怎样。不至于。我虽然确实难过，但这点事情我觉得我自己还是能承担的起。不是要保护你，也不是要替你屏蔽一切不好的事情，更没有还把你当小孩子。不是那个意思。”
　　秦灏远和他对视，眼里写满倔强，说出的话也是难得的直白又强硬：“可是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游亦航忍不住又摸一把他的头，秦灏远的头发和他这个人的心一样柔软。
　　“那，”他开口，“以后我难过的时候，你就像这样，抱抱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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