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十五年

　　三楼雅间里，孟桢宁与萧念锦争得面红耳赤。

　　孟桢宁指着花团锦簇的裴少轩道：“这些学子常年做文章，自然懂得谁的更好。”

　　萧念锦一拍桌子表示不服：“世人惯会先敬罗裳后敬人，不过是看他锦衣华服，急着抱大腿罢了。真论文章，还得是张公子。”

　　苏筠华唯恐殃及自己，拈起一块定胜糕躲进外间，作眼观鼻鼻观心状。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她还未站定，便听到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筠华，你说呢？”

　　苏筠华表示头疼，这俩祖宗怎么还同幼时那般，一有争论便拉着自己评理。若是其他事也就罢了，偏偏让她评文章，谁不知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呢，她如何一锤定音？

　　苏筠华见两人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只得斟酌着回道：“裴公子的文章高昂大气，就像巍巍高山，让人不自觉地仰望；张公子的文章质朴踏实，就像孕育万物的耕地，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滋养万物。”

　　孟桢宁起初还频频点头，直至听完还没听到结论，又不甘心起来：“所以呢，到底谁的更好？”

　　苏筠华正在思量如何结束这个话题，忽然见到萧念锦起身向自己走来，忙退后两步道：“说归说，不许急眼！”

　　萧念锦却像没听见似的，目光盯住舞台下方，自顾自地向外走。

　　孟桢宁忙问：“殿下，你去哪儿？”

　　苏筠华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舞台。裴少轩的身边前三层后三层围了许多人，正忙着与大家交换名帖；不远的角落里，张景之默默收拾好东西，不声不响地向外走去。

　　苏筠华立即猜出她要去堵张景之，哪敢让她孤身前去，忙跟上道：“殿下，等等我们。”

　　孟桢宁见状也反应过来，快行两步跟上来，又招呼小厮随行。

　　三人匆匆穿过走廊、走下楼梯，七转八转抵达天香楼门口时，勉强还能看到张景之的背影。

　　萧念锦大声喊道：“张公子！”

　　张景之许是没听见，许是没想到，总之没有停下脚步，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萧念锦又喊了两声，见张景之没有反应，一时着急道：“拦住他！”

　　话音刚落，两个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张景之被按倒在地，说话功夫就被押了过来。

　　“我让你们拦住他，没让你们抓住他。”萧念锦急道：“还不快放开他。”

　　暗卫急忙抽回手，张景之仓皇之中没有站稳，顿时一个踉跄。萧念锦忙伸手扶住他：“张公子，你没事吧？”

　　张景之这才回过神来，抽回胳膊退后两步，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御街上开始聚拢看热闹的人。苏筠华意识到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微微挥手屏退暗卫，又轻轻戳动萧念锦，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此处人多眼杂，回店里说话吧。”

　　萧念锦不以为意，她身份高贵，素来都是别人避她，哪有她避别人的道理？于是仍旧站在原处，柔声道：“张公子别误会，我方才听了你的文章，十分欣赏，想与你交个朋友。”

　　张景之只觉得莫名其妙。在他的家乡宁州，女子都是温柔恭谨的，怎么敢当街对陌生男子说想交朋友？何况，想交朋友就可以把他按到在地，像押犯人一样押来押去吗？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如同见了蛇蝎一般，向后退了两步，扭头就要跑。

　　萧念锦急道：“你跑什么？”伸手要抓他，只抓到衣袖，许是衣服洗过太多遍，布料已经变得不结实，只听“撕拉”一声，衣袖被撕开一个口子，露出里边的棉絮。

　　张景之不管不顾往前跑，“砰”的一声，仿佛撞到墙壁上。抬头一看，方才按倒自己的人，不知从何处闪现出来。他哭丧着脸回过头：“姑娘，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您何必和我一介草民过不去呢？”

　　人群里开始出现议论声。苏筠华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公子误会了，舍妹欣赏您的文章，想向您讨教一二。只是她平日里很少出门，不太懂与人交往的礼节，方才多有冒犯之处，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孟桢宁也帮衬道：“是啊公子，您的衣服撕坏了，不妨到店里更换一下吧。”

　　张景之哪里有衣服可换，何况他见识过天香楼的健壮小厮们，不敢再回到酒楼，壮着胆子拒绝道：“既然是误会，还请姑娘让他们让开。”

　　暗卫一左一右立在张景之身侧，没有萧念锦发话，寸步不让。苏筠华只得看向萧念锦，孟桢宁也忙拉萧念锦衣袖，用极低的声音说：“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萧念锦依旧不发话，只道：“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为何对我避之不及？”

　　眼见局面僵持下来，议论声越来越大，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不得无礼。”

　　暗卫仿佛得了指示，瞬间移到阴影里。

　　萧朗踱步而来，抱拳道：“舍妹无状，叨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宋阳。”

　　宋阳本跟着行礼，立马应了一声：“属下在。”

　　萧朗问道：“念锦撕坏了人家衣服，应当怎样赔偿？”

　　宋阳从衣袖中掏出两块碎银子，强塞到张景之手里，解释道：“旧棉衣拿去典当，也可得两吊铜钱，抵得上庄户人家一个月开销了。”

　　萧念锦听闻一件棉衣可以抵庄户人家一个月开销，顿时面露愧色，缓缓施礼，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张景之知道天子脚下多贵胄，见几人穿着华丽、气度不凡，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不愿平白惹上是非，只想吃点亏赶紧离开。但是几人又是道歉又是赔偿，眼见走不了，索性收下碎银子——刚刚报名费花费颇多，确实囊中羞涩。

　　他施施然抱拳回礼，不卑不亢道：“在下宁州张景之，首次赴京赶考，不懂京州礼节，若有误会之处，也请诸位见谅。若无其他事，在下告辞了。”

　　张景之转身离开，萧念锦还想说什么，被萧朗一记眼神止住话头。

　　萧朗低声道：“宋阳，送念锦回去。”

　　宋阳领命，仍旧站在原处。

　　萧朗会意，沉声道：“我自己回去。”说完看向苏筠华：“不知苏姑娘怎么来的？”

　　宋阳立马识趣地退后几步。萧念锦亦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了。”

　　苏筠华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她不想说出送他回去的话——明明他想搭顺风车，凭什么自己主动提出来呢？

　　苏筠华就事论事道：“乘车来的。”

　　说完看向萧朗，这是从雁鸣山回来后，她第一次与萧朗面对面，发现他胖了些，却更憔悴了，眉眼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倦色。

　　兴许那条登顶之路并不好走吧？

　　她的心没由来地揪了一下，鬼使神差说出了后半句话：“你去哪儿，我送你。”

　　“啊，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楼上了，我去看看。”孟桢宁边说边往酒楼走：“嗯……等会儿还要去看裴哥哥，筠华，你不必等我了。”话音消失时，人也消失不见了。

　　人群也渐渐散开了，天香楼门口仅剩苏筠华和萧朗两人。

　　萧朗定定地看着苏筠华，眼睛里仿佛生出许多蜘蛛丝，织成天罗地网，封住她将飞走的路：“不着急回府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苏筠华避开他的目光，穿过天香楼长长的厅堂，一路向后院走去。萧朗紧跟在她后边，急切地剖白：“筠华，我知道你怨我的，你应当怨我的。当日种种是我错了，我不该拿你做饵，不该……”

　　苏筠华猛然停下脚步。萧朗没有防备，与她撞到一起，怔怔然看向她。

　　苏筠华的嘴张了几张，终究忍住了，低声道：“车上说吧。”

　　穿过天香楼抵达后院，马车已经整装待发，苏筠华对着马夫耳语两句，率先跳上马车。

　　萧朗跟着跳上来，打开车帘时，苏筠华已经居中坐下。左侧是小巧的茶几，上边堆满了天香楼的糕点，薰炉被挤到角落里，散发出缕缕檀香。

　　只剩右侧有个位置。萧朗并不挑剔，很自然地坐下了，接续道：“拿你做饵，是薛斌擅作主张，我已经罚他了。没早点救你，是因为……”

　　“你当日解释过了。”苏筠华打断他，声音有些清冷：“萧朗，我从未怪你拿我做饵，我只恼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你说我们是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可你何时把我当过盟友？你总是擅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一切。难道在你心里，我这般弱不禁风，时时需要蜷缩在你身后吗？亦或者，我不值得你信任？”

　　萧朗从未想过这个角度，不知如何辩解，情急道：“我想保护你。”

　　“但你无法时时刻刻保护我。就像上次，你以为尽在掌控，到头来处处节外生枝。你当知道，世间无人可以掌控所有事，哪怕圣上也不能。”苏筠华认真地看向他：“所以萧朗，我希望参与你的决策，而不是被通知、被决定。我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无论结果好与坏、成与败，我都对她负责。”

　　萧朗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一方面，他觉得筠华说得有道理：这些日子，他想见她却见不到，不知道她想什么，不知道她还爱不爱自己。被动等待时，他忽而抓心挠肝，忽而彷徨无助，这种经历，他都不想再来第二遍。另一方面，他觉得身为男子，应当保护妻子，应当把厮杀留给自己、把静好留给她。

　　“可我的世界里注定刀枪剑影、雪雨风霜，我不想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他内心挣扎着，覆上苏筠华的手，满眼心疼道：“你可以不用那样辛苦。”

　　苏筠华对上他的目光，倔强道：“我不觉得辛苦。而且，若我于你是掣肘，又何必觍颜待在你的世界？”

　　萧朗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原本以为，爱是擎天大伞，护她不染风霜；是铜墙铁壁，护她后世无虞。原来一直想错了。她要的爱，是成长，是并肩，是共同抵挡生命的无常。是了，她从来不是娇嫩的花朵。

　　“筠华，对不起。”萧朗紧紧抱住苏筠华，无比真诚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给我改正的机会。”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窝处，在她耳边柔声道：“你上次问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太子妃？我现在回答你，如果必须二选一，我想你成为我的妻子，独一无二，永远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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