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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萧十一郎走出屋子。
天色还没有大亮,院中的亭子却已经坐了两个人,那是白柳和绿杨。他们面前摆着棋盘,却并未关心着棋局,显然在心不在焉地等着他。
萧十一郎笑道:“白叔、绿叔。”
白柳忙哎了一声,又开始擦自己的眼睛。绿杨叹了口气,把备好的伤药耗材珍重地递给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我们不该来到这里。”
萧十一郎道:“若是您二位不来,我萧十一郎岂不是早早死了。”
白柳愤愤道:“我们也是被算计好的!他们故意留下踪迹引我们去沙西部,让我们看见小瑾,又放出消息让我们必须来找你。从一开始,就有人把我们当作这棋盘上的棋子,一步步诱进他设下的陷阱里!”
萧十一郎道:“我只知道,若是救回来真的连城瑾,也算他们做了件好事。”
绿杨欣慰道:“萧十一郎,你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侠。”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只道:“我从来不是在意这些虚名的人。”
他又道:“你们大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周围的守卫也不会为难你们,剩下的俸禄,也请随便取用。”
白柳点头道:“我们知道,你也放心,我们会为小如意准备好一切的。她真是个好姑娘,虽然身上杀气很重,但也实打实地爱着你。”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他说不出别的话了,只是回头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落下一滴泪来。
初生的朝阳还泛着稀薄的光晕,开城门的士兵打着哈欠,萧十一郎慢慢走出带着露水的雾气。
顾远舟牵着一匹马,倚着一棵树等着他。
萧十一郎道:“此时此刻,恰如我们离开梧都的那天。”
顾远舟脸上微微带了笑意,他道:“金陵的清晨,与洛都的清晨,虽然时节不同、气候不同,但都是一样的安宁、一样的静谧。”
萧十一郎叹气道:“我预想过很多次与你暂时告别的那天,却没想到,是在如此的情形之下。”
顾远舟黯然一笑:“始终是我对不起你。”
萧十一郎道:“你早就知道天宗了。”
顾远舟道:“当时找割鹿刀,虽说是章崧出的主意,但实际上是天宗的人来做的说客。”
萧十一郎也倚在树上,不禁道:“我还是看不透,这个天宗手眼通天,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远舟道:“希望你在晋阳,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他今天一直用前朝的地名,简直把六道堂堂主的素养抛到了脑后。萧十一郎与他相视一笑,他看到顾远舟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他正在逐渐变得自由、变得快乐。人在要做一件大事前,内心总是幻想着办成大事之后最好的结果。顾远舟仿佛已经达成了他毕生的追求,脱去所有的名利与官职,也脱去了脸上一直带着的充满寒意与威严的面具。
萧十一郎也感到内心油然而生的快乐。
他跳上马,道:“保重!”
顾远舟吟道:“西出安都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
萧十一郎笑道:“如意在出梧都的时候,也吟过这句诗。真可怜我姓萧,你们一个个地,都要与我做路人了。”
顾远舟也笑道:“与你做路人、熟人、友人、爱人或是敌人,前提都是你要活下去。”
萧十一郎幽深的目光好似能穿透薄雾。
他道:“你也是。”
任如意站在亭子里,观赏着白柳和绿杨的棋局。
白柳执着棋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道:“小如意,怎么一大早火气就这么旺啊,是不是萧十一郎惹你生气了。”
任如意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从前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从前可是真正的刺猬,”绿杨道,他悠然地落下一子,“萧十一郎讨厌的人,即使是江湖上富有美誉的侠客,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他们,甚至不吝啬于嘲讽他们——他可是与女妖怪风四娘一处长大的,嘴上欺人的功夫能浅吗?”
白柳也低低地笑起来:“萧十一郎口里说出的甜蜜的情话,和普通的男人一样,只有五分可信度;可他若是说了什么攻心之语,怕是有八分都出自肺腑。这次再见面,我已经觉得他温柔多了。”
任如意冷笑道:“他确实该变得温柔,因为我是一个擅于杀人的人。”
绿杨和白柳都噤下声来。任如意注视着棋盘,只觉得内心无比疲惫。她多希望自己身上的事情已经快快了结。她想在阳光灿烂的平原上策马奔腾,想在金沙楼的温柔乡中一掷千金、烂醉如泥,想享受人间所有美好而令人快乐的东西。那时候,世间已经没有朱衣卫,也终于没有了一个朱衣卫前左使任辛。
那时候的任如意,一定会找到世间一个叫萧十一郎的混蛋。他是一个浪子,一个骗子,一个忠实的朋友,一个可爱的敌人,一个甜蜜的情人,一个和她,在彼此最大限度内用尽全力爱着对方的人。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在这样风雨飘摇的乱世间,那几分真情,就更显得额外脆弱,也额外可贵。
黄昏中的大相国寺庭院,空无一人。
邓恢独自进入庭院,任如意在等着他。
邓恢道:“大殿下、汪国公他们,都是你杀的?”
任如意道:“是。”
邓恢道:“为报先皇后之仇。”
任如意道:“是。”
邓恢道:“伽陵和陈癸……”
任如意道:“也是。”
邓恢拔出剑来:“很好,你既然已经认罪,那我一定要将你擒拿归案。今晚我们两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走出这大相国寺了。”
任如意没有答话,只是抽出了自己的剑。
邓恢道:“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任如意无声的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邓恢道:“你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令册房,为什么不在里面布置机关杀了我,还要依什么卫中旧俗提出挑战? ”
任如意道:“因为今夜我必会胜你。而你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和我做笔交易。”
邓恢道:“什么交易?”
任如意道:“我在案上给你特意留下的几张纸。邓尊上,你虽然执掌朱衣卫不久,但按着卫中旧例,以后多半也是要死在这任上的。难道,你也想像我和我当年的手下一般,最后落个在史书了无痕迹的下场? ”
邓恢眼中一闪:“你想要什么,不妨明言。”
任如意正色道:“我要你像我那样,把些年朱衣卫为大安所立下的所有功绩都整理出来,然后要么刻碑传世,要么逼着那些史官,一笔一笔地全添进史书里去。朱衣卫立卫五十年,败类固然不少,干的也只是脏活,但我们也和百官一样,同样是在为国而效力。他们不应该只是名册里被勾掉的一行字,更不该始终只是百官、百姓眼中,只知横行邪媚的鹰犬。”
良久,邓恢道:“好。”
他们两人这场比试的结果并不重要。
因为大相国寺屋顶上冒出了无数拉着弓箭的朱衣卫,也有数十位朱衣卫从各处奔出,执剑把任如意团团围住。
任如意脸色无比平静,像是早料到了这样的场景。
邓恢道:“我才是如今朱衣卫的指挥使,我的话,就是朱衣卫的规矩,那些单打独斗的旧俗,恕我不会遵守。”
任如意回首看向众朱衣卫。
她道:“郑丑、徐寅、柳丙,你们还认得我吗?邓恢视朱衣卫旧俗如无物,你们也是?朱衣卫朱衣胜血、一诺天下的骄傲都到哪去了?”
几位朱衣卫侧开眼,不敢回答。
任如意冷笑:“很好。”
她执剑和身而上,一人独与诸朱衣卫决战,最初还有数朱衣卫围攻她,但当他们发现任如意只是挑飞他们的剑或刺伤他们、将他们制住后便不再下杀手,接着便转向另一个朱衣卫进攻时,他们渐渐住手,默契的让她每次只与一人对战。
她在如林的朱衣卫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一点点接近大相国寺寺门。
所有的朱衣卫都震撼而无言地看着这一幕,就连邓恢也没有阻止,他们看着任如意一点点力竭,身上的鲜红的衣衫也也几乎被血浸透,却始终没有放弃。
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并没有人的喊杀声,只有冰冷刺骨的刀剑摩擦的声音,令人牙酸。
最后迎战任如意的,是一位仍是少女的朱衣卫,她惊惶应战,毫无章法。
任如意与她对战,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想起一位叫壬辛的女孩子,她在擂台上站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有人能让她掉下去。
她想起一位叫任辛的少女,她在死人堆里不知道第几次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把自己身上钉着的剑拔下去,任凭自己的鲜血糊住视线。
少女朱衣卫的剑已经刺在了任如意的肩上。
任如意恍若不知,只是回头扫视众人:“你们输了。”
然后,她砰然倒下,离寺门只有一步之遥。
邓恢走了过来,看着地上被鲜血浸透的任如意,扣住她的脉门亲手查了一回,方道:“上龙牙镣,治伤,我要马上带她进宫。”
穿着睡衣,仅随意披了件外衣的安帝疾步出现在大殿里,他身后跟随着一位容颜娇媚的宫妃。
邓恢与另一位低着头的朱衣卫跪下:“圣上万安。”
安帝看了一眼担架上的任如意,松了一口气,对内侍道:“都出去,不得朕旨意,不许进殿!昭仪,你留下。”
哥舒冰恭顺称是。
安帝走到地上的担架,皱眉俯身察看,探身去摸如意鼻息,不禁问道:“怎么死了?”
话音刚落,担架边维持着行礼姿势的朱衣卫突然暴起,电光火石间制住了安帝,一把匕首横在了安帝的颈上。
邓恢和哥舒冰都惊呆了,一时大殿内寂静无声。
安帝沉稳中难掩惊惶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他艰难地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皇后!”
“朱衣卫”道:“圣上想起来了?圣上还记得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安帝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皇后。”
“朱衣卫”莫测一笑,再次撕下一张人皮面具,这一次露出的是任如意的脸: “我不是。圣上,是我,任辛。 ”
安帝眸子剧烈收缩,他看向邓恢:“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勾结谋害朕躬?! ”
早已执剑想要进攻的邓恢一凛:“圣上,臣绝无二心——”
任如意差点笑出声来,她挟持着安帝一步步往殿外走。
邓恢和哥舒冰紧紧跟着他们,邓恢道:“放开圣上!弑君是死罪!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
任如意:“我既然敢来,就没想能活着出去。 ”
邓恢不禁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
任如意又笑了:“邓指挥,无论是朱衣卫还是这皇宫,我都比你要熟一点。”
安帝向他们使了眼色,邓恢微微点头,突然抢上前拦住如意的去路:“停下!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
还没等任如意反应过来,安帝的脚便在地板上的某处重重一踩,地板上立刻陷落出一个大洞,他们瞬时间便坠落洞中!任如意下意识稳住身形,刚跃到洞边站稳,便被从天而降的铁笼笼个正着。哥舒冰伸手拉起洞中的安帝。
安帝大声道:“侍卫何在,都给朕进来,有刺客!”
片刻间,十数名侍卫涌入,团团围住了铁笼。
安帝目光阴冷,指着铁笼中困兽般的任如意:“给朕杀了她!”
众侍卫扑向铁笼,任如意冷道:“做梦。”她迅速抽出腰中的红尘剑,瞬间将铁笼刺断。
邓恢连忙和任如意再次斗在一起。
安帝爬起后奔向陈列着宝刀的几案,他“刷”的一声,拔出割鹿刀。
任如意听见了抽出刀具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割鹿刀,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安帝身旁的哥舒冰忽然像一只燕子一样滑了过来,轻轻敲掉了安帝握住割鹿刀的手腕!
她手里的披帛轻巧地裹上了安帝的脖颈。
邓恢震声道:“昭仪?!”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维要快,赶紧反转方向,挑开制着安帝的披帛。哥舒冰抽出手来与他过招,阴冷一笑,像一条真正的毒蛇。
侍卫们看到这样的情景纷纷怔住了,不知道应该先围攻任如意呢,还是先救安帝。
邓恢喉咙似乎已经喊破:“先救陛下!”
侍卫们向哥舒冰与安帝冲了过去。哥舒冰抛出一把暗器,邓恢趁机斩断她的披帛,不想,安帝又被任如意横抢过去,红尘剑横在他的脖颈上了。
哥舒冰却不停歇,她宁可让邓恢制住,也要朝安帝的要害处甩来致命的袖箭!任如意闪身避开,让场面终于静了下来。
安帝冷汗流了满脸,他喃喃道:“哥舒冰,你……不对,你想要杀我?你和她,不是同伙?”
哥舒冰被邓恢死死控住,脸上仍挂着被脂粉装点得明丽无比的笑容:“可惜,我和这位姐姐今天是第一次见,她就坏了我的好事。”
安帝平静下来,道:“三年了。朕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仍然是天宗的人吗?”
任如意听见这话,心里一紧。
哥舒冰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任如意道:“这位姐姐,你既然这么恨他,为什么不一剑杀了他?”
任如意道:“因为我想要让他敲响景阳钟。圣上,我刚才可是救了你的命,这点小小的要求,你不会不答应吧?”
安帝怒极反笑,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之下,他周身仍然散发着帝王的威严,缓缓道:“好、邓恢,把她关得死死的,等我回来,要亲自审问她。”
景阳钟响了。
刚刚穿好衣冠的百官从安都的四面八方飞奔而来。
邓恢与朱衣卫也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
四夷馆的方向隐隐闪着火光,无数被吵醒的、被惊醒的百姓,也慢慢地朝着景阳钟所在的宫城城楼而来。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任如意正执剑控制着安帝,站在墙垛上。
火把将任如意纷飞的长发和安帝惨白的脸色映得分外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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