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些水手回到船舱里休息，有些干脆躺在篝火边上。
　　卢卡斯和诺亚走到了稍远一点的位置，他们燃了一小簇篝火，然后默默躺在有些发凉的沙地上。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是诺亚突然问他：“你明天还会去那艘船上吗？”
　　卢卡斯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点少见的神色，“我还是要去看看。”
　　“那里可能有些危险。”诺亚说。
　　“还是想去看一看，”卢卡斯说“我就自己去看一眼。”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他理解了那种想法，有谁会不想念自己的母亲？更何况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关怀的人。
　　“我和你一起，”诺亚想着这样或许能够安全一点，“可以吧？”
　　卢卡斯点点头，他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夜空，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夜晚唯有微风拂过，月亮睡了，太阳就这样缓慢从海边把自己升起来。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又踏上了去往奥德赛的遗骸的路。
　　明明是同样的路，上一次走时还没有出什么问题，偏偏这次就变得难走了。
　　诺亚在溪水里踩到了一块青苔，差点没有整个人摔在水里。穿过树林的时候，两个人花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才找到去往小岛另一边的路，诺亚记得之前并没有这么麻烦。
　　那些树木也好像伸长了手一样，它们有时钩住衣角，有时挂住头发。
　　等到站在奥德赛的遗骸下面时，诺亚又感觉自己的头有些发疼。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又觉得这些预感也不怎么真实。
　　他们驾轻就熟地找到了船舱入口，然后又一次走了进去。
　　诺亚想问卢卡斯要不要再去找一盏煤油灯照明，然而卢卡斯看上去并不想在上面花费时间。他有些畏惧阴暗又封闭的地方，只好快步跟在卢卡斯后面。
　　卢卡斯这一次没有再往底下一层，他先到了最底下那一层，卢卡斯准备最后再去母亲的那个房间。
　　诺亚感觉自己的脑袋比昨天还要疼了一些，甚至可以根据痛感的轻重变化来判断自己离那个房间的远近。
　　最下面那层很暗，甚至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这里通风很差，大多是给船只锅炉工人和厨师们的工作间和休息室。诺亚只好捂住口鼻。他突然想到日记本上面记录了船只上曾经爆发过传染病。虽然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是他还是觉得应该小心为上。
　　“卢卡斯！别进去了。”诺亚说道，“上面通风好一些，这里恐怕不太适合直接进去。”
　　卢卡斯站着看了眼里面，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到了那一层，诺亚感觉自己的脑袋果然又开始痛起来。这一次比之前都要剧烈，诺亚猜测大概他们又要见到那个幻影了。
　　卢卡斯慢慢地在长廊里走，他看着那一个个窄小，相似，无趣的房间。诺亚跟在卢卡斯后面，他有时候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那个美丽的幻影迟迟没有出现，卢卡斯看上去很有耐心。诺亚其实也很愿意有耐心，可是他的头痛不是很有耐心。
　　那扇房间的门是关上的。
　　诺亚明明记得昨天他没有顺手把门带上。或许是风吹关上的吧。
　　“怎么办？”诺亚问卢卡斯。卢卡斯站在门口，他试着推了推门，门依旧没有变化。
　　他四处看了看，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根铁丝。看来他是一定要再试试了，诺亚想着，他能理解。
　　卢卡斯把铁丝捅进门锁里，这难不倒他，门锁不过多久就打开了。
　　房间里依旧没有人，只有如同昨日离开时的那两把椅子和快烧完的煤油灯。
　　他们再一次坐在椅子上，卢卡斯似乎是笃定了想要再看看那个幻影。
　　然而他们静默着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响动，除了诺亚的头痛一点儿没有减轻。
　　“她会来吗？”卢卡斯问诺亚。
　　“她肯定会来的。”诺亚确信。
　　诺亚看了眼卢卡斯，“我们打算在这座岛屿待几天？”
　　“这里有淡水，还有足够的食物。”卢卡斯说道，“多待一会儿应该也可以吧？”
　　诺亚觉得卢卡斯这句话不像是清醒的状态，他或许现在不是很理智。诺亚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跟着卢卡斯一起静坐着。
　　反正早一点离开小岛，他就要早一天下船，早一天离开卢卡斯，然后他们或许要永远分别。多待一会儿也挺好的，诺亚想着。
　　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定定地注视着卢卡斯，卢卡斯的眼神望着前面的虚无，有时眼睫毛半垂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诺亚已经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他看了眼机械怀表，它早就停走了，时间停在十点十分的位置。
　　他四处张望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诺亚又有了强烈的预感，他分明听到了和昨天脚步声一样的声音。
　　那个幻影又出现了，她好像和昨天不一样了，诺亚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卢卡斯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有点激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又好像知道自己不可能触碰到她。于是他有些迷糊地微笑着。
　　诺亚也不自觉站起来，大概是出于礼貌，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必要对一个幻影充满礼貌。诺亚注意到那个幻影不再望着虚空，她好像能够感知到什么。他感觉到那个幻影扫过自己，那一瞬间仿佛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
　　诺亚感觉到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个幻影似乎有话要说。然而他不确定幻影能否正常交流。
　　卢卡斯依旧静静地看着幻影，仿佛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一直待着。
　　那个幻影向他们走近了，诺亚觉得头痛越来越明显，就像警告一样。他可以感觉到她不是在向他们后方的某一样东西走去，而是正向着他们走去。
　　诺亚有些惊慌，他看向卢卡斯，卢卡斯也一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一边想要靠近一点，一边又有些犹豫。
　　诺亚往前站了一点，他看着那个幻影。
　　她就站在诺亚面前不到两米远的位置，然后谁也没有想到她突然直直冲向诺亚。
　　卢卡斯伸出手想要拉开他，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碰到诺亚。
　　幻影接触到诺亚的时候便消散了，诺亚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或许已经碎裂了，他连张嘴尖叫的机会都没有，感官一瞬间全部失去了控制，很快就坠入一片黑暗里。
　　卢卡斯惊慌失措地接住倒下的诺亚，他就像一具尸体一般没有生气。卢卡斯不停呼唤着诺亚的名字，一边又确认他是否还有心跳和呼吸。
　　可是连心跳都确实听不到，呼吸也几乎没有了。
　　卢卡斯呆滞地坐在地上，他不时地呼唤名字，揉搓着一点点变凉的双手，然而什么效果都没有。他环视四周，那个幻影也早就消失了。
　　他后悔极了，他根本不应该把诺亚带过来，要么也应该听劝不要来。卢卡斯突然想到或许那个幻影就是要找一个脆弱的灵魂带走呢？要是诺亚突然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呢？
　　他一遍遍确认着心跳，就好像多确认几次心跳就会重新跳起来似的。卢卡斯根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概念，一个活着好好的人是绝不可能突然倒下的。可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之前诺亚分明在不停地揉脑袋，只是自己一心都在等待那个幻影出现。这么明显的反常，他确实一点都没有注意。
　　过了几分钟，他的情感和理智分裂出了两个维度，他一边觉得诺亚绝对不可能就这样死去，一边又不断发现他确实没有了生的气息。
　　一定还有办法，他得找到那个幻影，这样或许诺亚就可以活过来。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然而他又转眼发现寄希望于一个来去无踪的幻影是多么荒谬。
　　诺亚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了，他漂浮在虚空里，那个幻影就站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然后又收回手。只好说一句：“夫人，你好。”
　　幻影，或者说歌莉娅向他微笑了一下，她还很年轻，就像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是她又那么温和，她的微笑里仿佛包含着比他多得多的岁月。
　　“你是诺亚，对吗？”歌莉娅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像是有回音。
　　诺亚点点头。他不知道卢卡斯的母亲为什么会来找他，更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你不必向我隐瞒什么，”她接着说道，诺亚还在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紧接着就开口，“我知道你心里对卢卡斯的想法。”
　　此言一出，诺亚大惊，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他被抓了个现行，对方还是卢卡斯的母亲。
　　“不好意思…”诺亚开始口不择言，“我不会耽误他什么…”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个乖孩子。”她说道，“我是来告诉你，尽快离开这座岛吧。告诉卢卡斯不要再留恋这里。往东南方向一直走就可以离开。”
　　诺亚思考了一会儿，“他不会听我的。”
　　歌莉娅笑了笑，“他会听的。”
　　诺亚的耳垂红了，他顿了一下问道：“狄兰夫人，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出现？”
　　“别不好意思，我说的是实话，”她说道，“我不是幻影。我没有见到卢卡斯的执念，卢卡斯对母亲的执念，不愿意轻易死去的执念…它们构成了我。这座岛只是一个真实世界的插曲，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海市蜃楼。”
　　“记住一个逝去的人，那么她就一直活着，但是不要沉醉其中。与其留恋死者，不如珍惜活着的人。”
　　她看上去变得有点浅，就像快消失了一样。
　　“那你现在幸福吗？”诺亚突然问道，他想到那一篇篇日记，诺亚觉得自己发言不妥，于是只好问道，“你会…会难过吗？”
　　“我的孩子，”她伸出手摸了摸诺亚的脑袋，诺亚觉得那是一种有些凉也有些暖的触感，“我会一直走，正如过去的人一样，我会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但是我不会停下脚步。或许未来会更值得期待呢？”
　　“卢卡斯还有许多要成长的地方，你也是。我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你们，但是发现卢卡斯好像有些误入歧途了，所以我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顺便来见一见你。”
　　“谢谢你，夫人。”诺亚顿了顿，“那你不去见见卢卡斯吗？他还是很想你。”
　　“当然会去看看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好孩子，那么赶快回去吧。记住是东南方向。”她的身体看上去马上就要消失了，“再见了。”
　　“再见……祝你未来顺遂！”诺亚向着她喊出了最后一句。
　　诺亚并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狄兰夫人也没有告诉他答案，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正如狄兰夫人也没有告诉她对自己这一生的是什么感受，她会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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