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不想以身殉道

　　大军凯旋之日，江慈立于雒阳城头，江柔在城下抬头仰望。

　　兄弟间的目光一触即离，转而是笑语晏晏。

　　孙榕瞧上去憔悴了些，大抵是诸事纷杂，泼天的权势，想要接下也是要有本事的。

　　江柔的目光微动，孙榕的身旁站着一个身长九尺，魁梧不凡的将领，他环顾四周，眼神轻慢，黝黑的肤色愈发衬得眉眼深邃。

　　“想来这位便是朔北侯了，”那人声如闷雷，低沉浑厚间透露着傲慢，“可惜见面不如闻名。”

　　江柔道:“我军中有良医，你看看眼睛去罢。”

　　那人冷厉的看着江柔，他身高极高，微低着头时竟也压迫的身旁人唯唯诺诺，而那生得格外俊美秀气的青年却丝毫不以为意，就连半点笑意都欠奉。

　　“某眼力极佳，箭无虚发，从未失手过。”

　　“裴将军自然武艺不凡，汝弟却未必。”
　　江柔笑吟吟道。

　　他稍一抬手，他身后军阵中的裴元子就被人猛的推了出来，他不甘不愿，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面上神色似是受了极大的羞辱。

　　打了二十军棍，自然走路都哆嗦。

　　军中的军棍自来实诚，那实心棍子，若是往死里打，十棍就能生生打死个人，他那二十棍，还算是留了点情了。

　　“二十棍，罚的是作战不利，失利于北胡单于。”
　　江柔面无表情说道。

　　那铁塔般的汉子果真一瞬间被激怒了。

　　孙榕轻咳一声，他温和的看着二人，一如平素端庄持重。
　　“流光，这位乃是裴元子之兄，楚州裴永子将军，你且将部下楚州军归还于他吧。”

　　江柔慢吞吞的收回了目光，嗯了一声。

　　他与裴永子的第一次见面，绝对算不上友好，但大约也正合孙榕之意。

　　司空还是没有忍住，四边起义，京中空虚，江柔离去的月余时间里几次宫变，先帝留下的中常侍死得死，反得反，于是又召了裴永子带兵入雒阳平叛。

　　裴永子是一枚棋子，一枚制衡江柔的棋子。

　　裴永子身旁的楚州兵，与裴元子那些部下截然不同，他们个个眉眼间带着血气，是真正的悍勇强兵，虎狼之师。

　　江柔冷淡的朝裴永子点了下头，他单手持缰入城去。

　　与他离去前相比，天气日益转暖，街上似乎也多了些人气儿，先帝建的佛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映衬得雒阳是富丽堂皇的模样。

　　外城的平民笼罩在那佛光之中，从那残破不堪的缝隙中瞭望着。

　　数不清的流民。
　　他们已经熬过了那个冬天，却未必能活过一个温和的春天。

　　江柔漠然收回了目光，他下马，跟着孙榕入宫。

　　小天子叫赵退之，江柔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上辈子更是无缘相见——这个倒霉孩子在政局变动中没能撑过一个回合。

　　赵氏皇族偶尔似是也能出一些明君，但昏君疯子总比明君多得多，正如先帝醉心求佛问道，伤帝之荒淫疯癫，又有赵议之卧薪尝胆，终于把他熬死……

　　赵退之便显得没出息多了。
　　他本是先帝与舞姬□□好留下的子嗣，一朝天翻地覆，至今无所适从。

　　他不知说什么，便惶恐的望向孙榕。

　　一旁的中常侍连忙宣诏，加封朔北侯食邑千户，督秦、燕、江三州诸军事，又许了不少赏赐。

　　倒也算是恩威并施。

　　“江、江卿请起。”
　　小皇帝这会儿从小心翼翼的开口了。

　　江柔看清了那不过十岁的小皇帝。

　　他生得还算清秀，瘦弱了些，穿在那身天子朝服中几如稚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莫名显得滑稽可笑，他自己也显得局促不安。

　　啧。
　　他嫌弃了许多年赵议之懦弱无能，未想他长兄似乎更加不堪。

　　江柔近乎审视的眼神令小天子格外紧张，只是看到朔北侯那张姝丽逼人的容貌时，他又明显游离了一瞬。

　　“咳咳……”
　　孙榕立于一旁，忽而咳嗽了起来。

　　天子立马端庄了姿态。

　　……啧，确实无用。
　　罢了，还小。

　　离去后，他问孙榕，“陛下课业如何？”

　　孙司空一向端庄的面容竟骤然扭曲了一瞬。
　　他愤怒的说道:“此皆无知妇人之过！竟使人苛待皇子，我必将其挫骨扬灰！”

　　……懂了。大抵是没读过几本书。

　　“老夫请了十余位名士轮流为陛下讲课，每五日亲自进宫讲经……”
　　孙榕絮絮叨叨说着。

　　他这会儿少了些平日里的算计与狡猾，竟显得慈和而温正。

　　江柔忽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孙榕算不得什么好人，他求权求名求利，却也是真心希望能将天子教好。

　　他也曾一手拉扯大一个小皇帝，只是结局并不喜闻乐见，他也没有这个耐心如孙榕一般面面俱到。

　　“勉之。”
　　江柔安慰孙榕。

　　熊孩子最难带了，他觉得孙榕也是不容易的。

　　孙榕哈哈一笑，反手给他放了大长假，叫裴永子加班，让他在雒阳混吃等死。

　　江柔盯着这老瓜皮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手一摆飘然离去。

　　不干就不干，他阿妹还在家等他呢。

　　阿纯小姑娘换了一身青衣，低垂着眼眸，有了几分前世的模样，愈发像个小媳妇。

　　江柔思索片刻，把她的发簪抽走，弄乱了她的头发。

　　许纯茫然抬头，不知所措。

　　江柔道:“若我待长姊如此，会被骂。”

　　即使他满脸写着欠骂二字，许纯也不可能骂他，她微微笑弯了眼，努力表现出亲近又温顺的姿态。

　　“不知王妃可有一同前来，可要备宴？”她低声问道。

　　“燕州事繁，她抽不得身，”江柔漫不经心回答着，“何况雒阳可算不得安全。”

　　许纯屏住了呼吸，直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因着那副过于逼人的姿容。

　　“见过怀瑾了吗？”
　　江柔朝里屋走去，一边问道。

　　许纯轻声道:“奴去送过一回时鲜葵韭，怀瑾君回了一卷书牍。”

　　江柔心想，他哥定是看着那把韭菜沉默了许久，心里头不开心又抹不开面子，左右也不会责怪阿纯。

　　“识字吗？”
　　“识得一些。”

　　江柔指着一刻前刚送到房里的竹简，道:“你读吧。”

　　“这……”
　　许纯迟疑了一瞬，面上惊讶非常。

　　那些可不是江慈送来的文集雅书，而是新送来的，还热乎着的军中文书。

　　“不是说识字吗？”
　　江柔不满的敲了敲小案，又起身朝屏风后走去，顺手把一卷文书塞到了许纯手中。

　　屏风后窸窸窣窣传来换衣服的声音，许纯垂下眼眸，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念起书来又有种说不出的认真。

　　她读到，一个叫生的队率状告他边上的代州兵和他们抢饭吃，他们十几个人打成了一团，最后只能混着泥沙尘土吃饭，请求将军严惩那帮代州蛮子。
　　又读到一群汉子因思乡半夜爬屋顶，把人家屋□□穿了，伍长问十棍子够不够……

　　与想象中的军机大事不大一样，许纯莫名松了口气，又突然有些同情那年轻将军……
　　总觉得瞧上去，麾下的兵都不大聪明的模样。

　　她的身前忽而微微一暗，她恍然发觉江柔竟走到了她身前。

　　那位年轻的朔北侯少有的未着戎装，长发半束，披着一身半旧的鸦色宽袍，他的眼睫极长，低垂时落下一片阴影，又似菩萨低眉般的温柔。

　　“好饿。”他说。

　　许纯:……

　　今天的午食格外丰盛，阿纯割了半块腊肉，佐以春天里头鲜嫩可人的小野菜，再添上一大碗粗粮饭，放哪儿都算得上不错的饭食了。

　　要知道雒阳城里头可是两个月没有杀过猪了，屠户都要失业了，贵人家中想吃点肉指不定都得去野外碰碰运气。

　　江柔跪坐得端正，他指了指腊肉，让人切一半送去他兄长家中。
　　算是他的孝敬罢！

　　他平日里混迹军营，举止无忌，这会儿换了身衣服，吃饭慢条斯理的，倒也显出了十分矜贵的模样来。

　　他让小姑娘多吃一些。
　　养妹妹和养弟弟的感觉还是不大一样的，弟弟多打几顿也没什么关系，妹妹还是得好好养着些，免得看了叫人心疼。

　　刚放下碗，隔壁的兄长便回了一碟莼菜来。

　　礼尚往来，甚好。
　　就是他根本不吃莼菜。

　　小仆说道:“郎主叮嘱了，若流光君不喜，便扔了去。”

　　江柔回头问:“阿妹，家中余粮几何？”

　　小姑娘连忙放下碗，她算是在孙府上熏陶出了一点文化，但不多，这会儿也说不清个数，但也认真的说了个大概。

　　“不多啦。”
　　她这话算是实诚。

　　自先帝驾崩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又要维系战争，就连雒阳都已经显出了粮食不足的迹象。

　　江柔与那小仆道:“你回去帮我指责他奢靡浪费，菜我就收下啦。”

　　小仆听罢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叫江柔好一阵笑。

　　他似是心情不错，只是笑着笑着就岔了气，咳个不停，咳得得扶着食案。

　　“兄长？”
　　许纯脱口问道。

　　江柔掩袖抑住咳意，慢吞吞打量着她，半晌才道:“阿妹可愿为我取下伤药来。”

　　许纯一愣。
　　她并未察觉出眼前的人身上有伤。

　　她不敢多问，答应后连忙起身出门。

　　那配药的军医瞧了她许久，神色苛刻而挑剔，最后竟喊了她一声小女君，她自不敢应，但那军医毫不理会她。

　　回来时她看到江柔与一年轻文人在说话，不多时又喊她过来。

　　那年轻文人笑吟吟道:“哎，这便是阿纯了，确实是个秀气女郎，可有婚配否？”

　　江柔道:“十六七岁，还是个小孩。”

　　“如何小了？都得多交一份算赋了。”
　　那人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只是被江柔瞥了一眼后便消音了。

　　他问:“你在孙府待了多少年？”

　　许纯道:“少时家破人亡，幸得孙公庇护，至今入孙府已有六年。”

　　那人又道:“你日后可不是孙府的人了，你得记住。”

　　许纯低头应是，垂下的眼眸中却晦涩难懂。

　　那人似是还想再说，却被阻止了。

　　江柔选了支碧玉发簪相赠。
　　“过几日有宴游，你与我一同去吧。”
　　“若你不喜欢，便不去了，随你心意就是，不必勉强自己。”

　　许纯怔了一会儿，慢了许久才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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