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禾

　　朝起启窗，见庭院被雪覆盖，一眼望去尽是浮白。从前未见过落雪天。竟不知风雪是如此浩荡。

　　赵靖临见微禾痴痴地望，凛冽的烈风将晶莹雪粒送上她的眉梢，犹如寒星卧上新月，他伸手拂去，却是怀了眷恋一般，指尖又去描绘过她的眉眼。

　　微禾生怕两人间的温柔蜷缱叫秋意、阿念瞧见，拉下他在她眉目间流连的手，竟是这般暖热，叫她不舍放开，他索性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将这缠绵悱恻愈演愈烈。

　　“今日不去衙署吗？”她今日一见他就不自觉泛笑。

　　她的笑是带着春朝晴朗的温煦，叫这冰雪都消融了些许，他望着她轻轻说，“稍后要去城郊芦花荡。还记得翁郎中一案里那个证人翠萍吗？昨日去平康坊听闻她前几日已病死，就葬在那一片。我须去查实。”

　　芦花荡，听闻后她的笑意转瞬即逝，低垂着头，很久才说话，“春风亦是葬在那里。前些时日寒衣节，我离了长安，未能去祭扫烧献。今日可否与你一同出行？”

　　他不愿见她眼中的愁思，“好，落雪路难行，我让人备马车去。”

　　茫茫芦花浴了雪，细弱的枝竿积不住这厚重，再经风吹，芦雪摇摇欲坠。微禾在春风坟墓停留了许久。风声似在饮泣，千思万绪皆无一字能诉诸于口，只有祭拜的纸钱燃尽后灰烬落在雪地上，像是片槠零墨的追思。

　　“走罢……”赵靖临走近她，将手中撑着的伞倾斜在她头上，为她拂去发间的积雪。她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亦看到了他肩上落了一片雪，欲伸手去掸落，却又觉不舍，雪落在他身上，她竟都想去珍重。

　　“翠萍葬在何处？”她想起此趟来的他要办的事。

　　他撑着伞与她在雪地上同行，指着芦花深处道，“在这边……”他方才去看了，今日翠萍坟前似有人过来祭扫过，香烛皆未燃尽，应该在他们到来前才离去的。昨日听采玉楼假母交待，那翠萍患杨梅疮已久，哪怕是神仙来了亦回天乏力。一等她咽了气，只用了一卷破席被她草草裹住，想随便找一处丢弃。不料采玉楼中多名伎子皆来阻拦，商议下众人筹了些钱银出来，合力将翠萍葬在此处。

　　微禾看了一眼那口新坟，坟上竖着一块木板，上面潦草写着:翠萍之墓。

　　“她竟连个姓都无……”微禾问道。

　　“是，据悉翠萍自幼被拐卖到牙婆手中，后被卖入林氏家中为奴，又随林氏陪嫁入罗家，因着容娘那事逆了林氏，被她记恨在心，一怒之下将翠萍发卖到平康坊采玉楼……翠萍亦不知自己为何方人士，家在何处，姓甚名甚更是从不知晓……”

　　微禾心中感慨，又是个一生零落辗转的女子，只能如浮萍随波逐流。她想到一些关联，“采玉楼？昨天听秋意说成王府那宦官亦是死在采玉楼中……”

　　“宦官之事若有疑点，我会去查，你勿再去平康坊那种混杂之处……”赵靖临紧握着微禾的手，先将她扶上马车，然后自己一跃而上，紧挨着她坐下。

　　她没开口应他，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下“好”一字。

　　他浑身一震，腰背挺直，又想起了当日在茶楼她在他手心上划字，这一次她是再犯。他立即抓住她这作乱的小手。

　　在冰天雪地中呆这般久，她的手极冰凉，他将她的手放进袖中暖熨着。她顺势倚着他的肩膀，将那些深重心事沉淀下去。

　　缓慢行走的马车突然停下，扰了两人脉脉不语的柔情。赵靖临掀开马车帷帘问赶车的马夫，“因何事停下？”

　　马夫指着不远处回答，：“郎君，前方那人似受了伤，流了不少血……”

　　听闻此言，赵靖临迅速从车厢中钻出，沿着地上的脚印与血点望去，一女子在雪路上趔趄而行，没几步，便倒在了路旁。

　　赵靖临回头对微禾说了句，“我去看看。”疾步赶了上前察看。

　　倒地的女子年岁约二十七八，口鼻流着血，脸上还有被掌掴过的指印。女子神识还是清醒的，见有人上前来，忙起身防备。后见到来人是一名俊秀的年轻郎君，她忙用衣袖挡住狼狈不堪的面容。

　　“受伤可重？是何人伤了你？”碍于男女有别，赵靖临不敢上前扶她，只是站立着发问。

　　那女子用袖袂半掩住脸，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眼中闪烁不安，“谢过郎君关怀，并无人伤我……只是……雪路难行，摔倒致伤……”

　　“为何扯谎……”赵靖临看着地下，指着脚印道，“这里分明是有人来过，与你推搡了一番，再将你打伤离去……”

　　女子见遮掩不住，索性放下了衣袖，神色哀伤，“奴家今日来此处拜祭姊妹，被从前的相好尾随纠缠，令我将身上财钱予他还赌债，我不从，奋力反抗，便遭此番毒打……”

　　赵靖临眉目紧皱，“那恶人走了多久？”

　　女子听闻急切起身，朝赵靖临行了一礼，“郎君莫要管路见不平之事。奴家心中感激郎君关怀之恩，无以为报。奴家栖身于平康坊采玉楼，名唤兰芙，若然郎君不嫌弃，他日到采玉楼来，奴家以薄酒敬待……”

　　兰芙说完话，将头抬起，却看到了那郎君身旁走来了一名美丽的小娘子，想来将她那番话尽数听去，心中又羞又惊，怕极了那郎君家眷寻她个勾引的罪名。

　　微禾的确将话听入了耳中，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俯身去将她扶起，“你既受了伤，来坐马车回城罢，我们亦是回长安，顺路捎你一程。”

　　兰芙惊惧推却，鼻腔中的鲜血还未止，汩汩落下，不慎洒了几点在微禾裙摆上，她更加惊慌，怕损了贵人的华服，赔付不起，忙跪下用手去擦拭。

　　微禾不在意又将她扶起，拿出绸帕递给她，让她捂在鼻上，将她带回马车上，在她的双手中指中节上按压了一会，将血止住了。

　　兰芙还是惶恐不安，手中绞紧了那方被她的鲜血所污的帕子，对微禾说道，“奴家乃卑贱之躯，得郎君、娘子相救之恩，心中感激不尽，不敢再受贵人们盛恩，还是让奴家行路回去罢……”

　　“你坐下。”这次是赵靖临出言阻止，“我且有话想要问你。”

　　“你今日到此地拜祭的姊妹可是前几日采玉楼中死去的翠萍？”

　　兰芙见这名郎君竟得知她的行程，目瞪口呆，“正是，郎君如何得知？”

　　赵靖临回答，“我乃司刑寺中人，今日亦是来查翠萍死因，你既与她相熟，正好可为我解答。”

　　兰芙点头应下，“郎君欲问何事？翠萍实为病死……”

　　“既翠萍死因无疑，那我再问另一件事，听闻前些时日有一名宦官死在采玉楼，当时是何人待的客？”

　　兰芙欲言又止，低下头去，思索了一阵才说出，“那宦官来找的正是翠萍……”

　　赵靖临听到蹊跷来，“不是说翠萍重病吗？为何假母还让她接客？”

　　“是那宦官点名翠萍来作陪……”兰芙犹豫片刻，决定将实情告知，“翠萍生前与我说过，那宦官是她的兄长。听他与翠萍说，他名叫梁增，为闽州长溪县人。翠萍原名丽儿，在三岁那年遭拐子掳走，家中久寻丽儿不得，父母皆病郁身亡，后来他来到长安作了宦官。今年辗转查到翠萍就是他那被拐的幼妹丽儿，见翠萍沦落风尘，又生了脏病，他欲将翠萍赎出去，可手中钱财不足……”

　　兰芙长叹一声，又接着说，“那宦官不常来，最后一次来看翠萍，她已是病入膏肓了。我那日端药至她房中，听到她兄长与她说，很快他就有钱能将翠萍赎出采玉楼，还要为她请名医救治。翠萍安慰他道，勿再为她费这一笔钱财了，让他留着傍身……我放下药碗就走了，谁料到当晚翠萍病死，她的兄长亦在她房中服下过量的助兴药自杀身亡……”

　　赵靖临看着有感而发垂泪不止的兰芙，“真是自杀身亡的？”

　　兰芙点头，“应是。假母不知这些事，只嚷着晦气。又令我们将翠萍作陪之事隐着不得告知任何人，怕被人知晓采玉楼有患脏病的伎子。”

　　赵靖临与微禾相视一眼，心中还是为梁增之死存疑。

　　“翠萍与梁增死去那晚，除了你还有谁人进去过翠萍房中？”

　　兰芙抚去面上泪痕，不慎触碰到被人殴打之处，痛得“嘶”了一声，“这我不曾留意，一般无人敢擅闯有恩客在的厢房……”

　　“是谁人发现他们兄妹死去？”

　　“是假母，第二日她拍门久不见人应声，便推门入内，发现夜里两人已死……我当亦跟着假母后头。天这般寒冷，房中窗子又开着，两人尸身皆早已冻至僵硬……”

　　“你进去房中时窗子是开着的？”

　　兰芙回答，“是开着的，想必是那宦官服下烈药后身体燥热，开着窗吹风缓解罢……”

　　“除此之外，那日翠萍房中还有何处与平日不同？”

　　她想了下，“并无。”

　　赵靖临得了这些话，想着再要去采玉楼查探一番，便不再追问下去，问起另一些事情来，“你今日又是遭何人殴打？”

　　兰芙脸上又浮现惊惶神色，“郎君勿再追究……我为贱籍，追究又有何用。那人待我曾有恩情。从前为我赎过身，与我相好过几年。后家道中落，他又将我卖回了采玉楼……他还如从前好赌，经常输光了又来寻我索要钱财……”

　　“我们这些娼家伎子，命运便都是这般，在一个又一个恩客手中传来传去，终被遗弃，真真如无根的浮萍……今日难得有郎君娘子这般尊贵人物，救了我亦不看轻我的来历……”

　　沉默听着的微禾轻声答她，“我只是相较于你受到命运的厚待，谈何尊贵又谈何看轻，皆是与生俱来不能选择之事，只怪是命菲薄于你，而不能怪苦难中的人行事不堪。”

　　赵靖临看着微禾，他忽然觉得他钟情于她，哪怕是没有婚约，没有之前的相遇，他都相信，心悦她是在劫难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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