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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迹
沈未心觉不对,又问:
“我是谁?”
嵇葵宁自他臂窝仰首,双眸迷离,歪着脑袋道:
“你是哥哥……”
沈未回头,自顾笑了笑。
思及适才她所言,知她必是醉酒,误将自己认作兄长。
一时却不拆穿,一本正经将错就错:
“嗯,我是哥哥。”
“——咳咳,咳咳咳咳……”
蓦地,舟头传来章苍突兀而急促的咳嗽声,惊得鱼群仓皇四散。
沈未浑不在意,语调甚平静,有如话家常:
“你最近,是不是结识了位戏伶?”
嵇葵宁闻言,反问:
“你怎么知道?”
沈未道:“你觉得他如何?”
嵇葵宁晃着脑袋坐直身子,伸手掰扯手指,口中含混道:
“我觉得他,戏唱得好,人亦生得颇好看……”
沈未唇角微扬,还待再问,又被她阻断接着道:
“就是喜欢骗人,骗人,不好……”
她说着,摇了摇头。
“小审分明是他,带回家的,他却偏道是它,自愿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知道。还有……”
“他既骗了你,你为何还愿与他看诊,还……”
沈未顿了顿,声音更为低柔:
“还在他吃不进汤药时,亲口渡与他吃?”
嵇葵宁迷迷糊糊,毫无犹豫道:
“当时我没想太多……他,睡了好久,好久,我怕他,醒不过来。”
沈未道:“为何要怕?或者说……”
他张了张口,闭上,喉结上下微动,仿佛那字多么烫嘴。
犹豫不决便会败北,这是他自身为皇子时便明晓的道理。
生死大事尚且一念,但此刻,他忽然有些看不清自己。
他感到紧张,又似在担心什么,终是在她尚未回应前问出口:
“你,可有一点,喜欢他么?”
他的胸口似潮水般起伏,浪花汹涌,拍击他长久以来坚若磐石的心防。
下一瞬,他便感到后悔,可话已出口,断无收回的道理。
他觉得无措,匆急道:
“我是说……”
“——有点,喜欢。”
嵇葵宁道。
沈未肩头轻颤,被她攥紧的手臂微微发麻。
他极缓慢地扭过头,目光被水色映得温润,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轻声道:
“你喜欢他什么?”
嵇葵宁打了个哈欠,呓语喃喃:
“喜欢他,什么……不知道……”
“我想想……”
船头,一尾金鱼跃起,鳞光闪耀在他们身上,俶尔钻入水中,只余涟漪静静地往四周散开。
沈未静静地等,仿佛知道那花一定会开,却又无比期待它开花时的模样。
可等些时候,未听见她说话,耳侧反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轻晃手臂,低声唤道:
“阿葵。”
嵇葵宁仍不言语,只咂了咂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竟是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沈未命章苍移舟靠岸,后策马车驶往近处医馆,仔细处理过嵇葵宁脚踝上的伤口,紧接着便出城,往她家方向去。
天色甚晚,崔秋早立在门口守候。
左右干等不着,她正要亲自出门进城去寻,却见一辆马车穿破夜色而来,停在门前。
章苍先扶沈未下车,又搀嵇葵宁下来。
崔秋见状,忙上前接过女儿,见她醉酒不省人事,视线转而落在沈未主仆身上,目色登时变得冷厉。
章苍低首,同崔秋点头道:
“上回姑娘入府与我家相公看诊时,我同您见过的。”
后转身对沈未道:
“相公,这位是嵇姑娘的母亲。”
灯火寥落,沈未原是立于暗处,闻言,上前一步,低首道:
“见过伯母。”
崔秋心底微有些恼火。
她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不曾听阿葵提起过。
她心性单纯,又涉世未深,最易受人蒙骗,今日又醉成这般模样,不知遭了什么,愈想愈觉后怕。
走上前,抬头盯着沈未,正待盘问清楚,予此人些许警告。
可当她看清他的模样,双眸却猛地惊颤,似是见鬼一般,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
这是她见到沈未那张脸时,脑海中冒出的强烈念头。
但太像了,像得她无法否认。
可若他是那人的儿子,十二年前便已经亡逝,又怎会存活至今?
如若不是,她又实在难以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够生得这般相似。
沈未立了半晌,却不闻崔秋言语,又不知她神色,四下一时沉默得有些尴尬,便自顾开口解释道:
“今日有人至医馆闹事,她心内难过,晚辈便同她出门散心。只是不曾顾全她酒量浅,又兼天色甚晚,担心她安危,故此亲自送她还家,多有冒犯,还望……”
“我知道为什么了……”
沈未话未说完,忽被嵇葵宁扬声打断。
众人目光齐聚在她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时醒的,半睁着眼睛,伸手指向沈未,笑嘻嘻道:
“因为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崔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转身要扶女儿进屋休息,刚抬脚,却又扭过头来,视线再度落在沈未身上,斟酌打量片刻后道:
“今日,多谢你送阿葵回来。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她已有将要许配的人家,公子往后还是注意分寸些好,免得招夫家人误会。”
无论他是与不是,叮嘱他离阿葵远些总归不是坏事。
她只想阿葵将来能嫁予知根知底的平凡人家,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沈未闻言,并不说话,只是低眸静立在门外。
更深露重,很快浸湿他的衣袖。
可他脚下似生了根,无论如何不能挪动一步。
院内烛火熄灭,他的眼眸随之黯淡几分。
偶有人经行此处,拿眼狐疑地打量他二人,又走过去,渐渐消失于田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眉眼凝了层轻霜,他方才开口,语气低沉道:
“回去吧。”
次日清晨,嵇葵宁醒时,脑袋又晕又沉。
挣开锦被坐起身,见自己躺在卧室,一时记不清自己昨夜是如何回家的。
崔秋端了碗粥走进来,见她睡醒,目色慈爱道:
“你醒了。”
“阿娘……”
嵇葵宁唤道。
“我昨晚是如何回来的?”
崔秋便将昨夜事说与她听,并问道:
“昨夜那公子是什么人哪?你虽已及笄,到底不曾见过许多人。同那些不知根底的往来时,千万要多提防才是。”
嵇葵宁点头,伸手抚摸母亲粗粝的手掌。
思及昨夜小舟上事,仍有些脸红。
“阿娘放心,他是我……一位朋友,是芥子园的戏伶,不是坏人。”
崔秋闻言,昨夜心头那抹疑虑与猜想消散些许,又道:
“纵是熟人亦不能放松警惕,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虽说知道他,却真正清楚他多少底细?且戏园更是鱼龙混杂之地,无事还是少去为好。”
嵇葵宁并不答,翻身下床,自顾走至几案旁,端起碗嗅道:
“好香。”
未待崔秋再言,她已出门往庭院去。
“待会儿我还要进城,先去洗漱了。”
崔秋望着逆光中她瘦小却又坚韧的背影,摇头轻叹。
还记得幼时,她的喜怒哀乐皆挂在脸上,学会把脉时是高兴,邻家稚子拔她所植药草,她哭了一整日。
可不知何时起,她很少再见到阿葵哭。
崔秋心里明白,那不是因为她所遇烦恼愈来愈少,亦非她的心肠变得更坚硬。
而是,她终于长大了。
用过早膳,嵇葵宁略略收饬一番,便复往城东去。
行至济生堂阶下,望着眼前的景象,她不禁站住脚。
若非识得门口那副楹联,她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只见墙面上以红漆歪歪扭扭写着“杀人偿命”“无良庸医”“还吾命来”字样。
漆油齐刷刷往下流落,参差不齐,刺目如血。
头上,济生堂的匾额亦被人拆卸,随意丢弃一旁。
嵇葵宁抬脚,一级一级缓慢地往前走。
门扇并未阖紧,尚留一道缝隙。
她深呼吸一口气,抬手,轻推开门。
刘盘原是倚在柜台后,又整夜不曾阖眼,见门打开,不禁抬袖遮挡光芒。
待看清来人,他蓦地瞪大双目,瞬间庶几老泪纵横,哑着嗓子道:
“是阿葵啊……”
抬手,他抹了把辛酸泪,又沉沉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嵇葵宁朝他笑笑: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胆小懦弱的人。”
刘盘摇了摇头,欲辩说时,她人已穿帘走到后院,扬声道:
“还不来帮忙?”
刘盘闻言,破涕为笑,匆忙自柜台出来,见她已将平日看诊所用桌案拥在怀中,忽又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再过几日吧,待这阵风波停息。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嵇葵宁直言道。
将桌椅并笔墨纸砚、脉枕、药箱等物搬至济生堂檐下,转过身,她对刘盘道:
“再打两盆清水来。”
只是话刚说完,她便觉背后猛地冰凉,随后听见“咔嚓”一声,似有甚物什砸在她身上。
扭身低头,地上躺着几瓣碎裂的鸡蛋壳。
蛋液粘稠,如春蚕吐丝般自她背脊拉长,拖曳在地。
刘盘见状,慌张跑到她身前,盯着她背脊的污渍瞧了瞧,叹气道:
“我说什么……”
嵇葵宁笑了笑:
“你说什么?我忘了。”
说完,径直往后院去,不一会儿便端了盆水出来,专心致志冲洗墙上的红漆字。
刘盘见状,没再说什么,亦打水来冲洗。
少顷,有路人经此,不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嗬!昨日才治死人,今日便又出来设诊,胆子也真够大的!就不怕死人自阴曹地府爬出来,午夜寻她索命么!”
“这谁还敢找她看病?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啊,还打着义诊的招牌,骗的都是咱们这些纯良的小老百姓!”
“我早说过,珍康馆才是这濯州城里咱们唯一能信的医馆。贵点就贵点,钱和命比起来算个屁!”
“——咣当!”
人群正聊得火热,忽有人上前,照着诊桌抬腿便是一脚。
那诊桌没能立住,歪歪斜斜翻倒在地,其上笔墨纸砚等物登时洒落一地,和着适才地上污浊的蛋液,狼藉不堪。
“哎,刘掌柜!是珍康馆的刘掌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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