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作者阴暗爬行

　　宁初对他人隐私不算太感兴趣，而且交浅言深乃是大忌，听红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问。
　　他不会深问红袖，红袖却是怕他心思一直在刚才的事情上，喝了口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听说你现在跟着边城老师搞戏剧，感觉怎么样？”
　　“蛮不错的，比我想象的难，也比我想象的有趣。”宁初回答得听起来很诚恳。
　　这话本是真心话。末了，他又极其客气地回问了一句：“红袖老师是回报社进行原先的工作了吗？”

　　他记得，红袖也是半路被聂怀真拉来的。就像聂怀真拉了他和边城一样，总是有个缘由，且这缘由是对双方而言都能够接受的。
　　他是生活穷困，才能无法发挥出来；边城则是灵感枯竭，丧失了一部分创作热情。
　　那么，红袖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接受聂怀真的提议，从报社记者转为编剧了呢？

　　宁初不由随着她的动作，也准备浅尝一下威尼斯人泡的茶。
　　刚拿起茶托，便听红袖回答他：“你对记者的工作有兴趣吗？实不相瞒，当时我接到聂导的电话时，想的是暂时请个假，做完这遭就回去。然而，在剧组这段时间，我看着你们，也想了很多。电影杀青之后，我去原来的单位辞去了工作。”

　　宁初想起对方刚刚的回答，握着杯子的手蓦地一顿。
　　他已经明白了几分，但不确定，于是继续试探着问：“为什么呢？”

　　红袖十指交握，神情认真而严肃地注视着他：“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宁初不由挺身坐直，严阵以待：“您说。”

　　“宁老师，你是如何看待‘记者’这一行业的呢？”红袖问。

　　这个问题可是超出宁初预料的范围了，他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沉吟片刻，才认真地回答说：“如果是课本上所说，记者，便是忠于事实，将事情发生的原委、真相广告于天下，引导舆论，使腐败落马，冤者沉雪，还公义于人心。”

　　红袖点头：“不错。连我听着也要觉得这个岗位很了不起了。”

　　宁初道：“不过这只是理想中的状态。事实上，在‘新闻’成为行业，地区从业者之间形成竞争，尤其娱乐事业发展起来之后，提到‘记者’人们不会想到‘真相’和‘公义’，而是会第一时间想到‘狗仔’‘曝光’‘吃瓜’一类的词。”

　　红袖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曾经我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觉得自己能够扭转千疮百孔的局面，但是现实是，要么面临的是兴奋了几天几夜被告知新闻不能发布，要么就是，不给你分配你该干的任务，一直让你干杂活，因为没有业绩职位一降再降，最后拿到的微薄薪水还不足以交一个月的房租，于是只好卷铺盖走人。”

　　“公义从古至今都是极其昂贵的，是，你可以选择挺身而出，当一回英雄。可是之后呢？人们很快会被其他的新奇的事物吸引走视线，不再关注你，而你得罪的人要弄死你是易如反掌。”红袖说着，颇为平静地喝了口茶，然后总结道，“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了。”

　　宁初没说话。茶微微有点苦涩。
　　他知道红袖说的是对的。
　　即使是虚构的故事，不也会被卡得毫无出路吗？更何况是现实。

　　人们可以接受娱乐，接受玩笑，接受标题党和擦边，接受阴阳怪气的嘲讽谩骂，却不会理睬真心的正义。
　　因为那些聪明人都知道，那种人根本活不长。跟着附和，死路一条。

　　红袖看着他陷入沉思，又道：“尽管我们从小被教导要去成为一个认真、善良、脚踏实地去努力的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太多事情做不到理想，甚至跟理想毫不沾边。会胡侃吹嘘的人总是吃香的，有没有真才实学暂且不论，但你一副完全融不进去的样子一定是吃瘪的。你看，能说会道的人有千万条路可以走，但内敛严肃的就只有一条路——以绝对的才华碾压别人。”

　　宁初眸光微动。
　　红袖想表达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她的话，跟边城说“用力太猛”是一个意思。凡事不能太较真，他知道。

　　人类的脑洞可是太天马行空了，再如何严苛的文字狱，都不可能断绝普通人休闲之余的放松娱乐，因为这是劳动者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所以四书五经或许会被禁，故事传说却不能。

　　有人能把平淡如水的真实生活写得妙趣横生，那是不错的能力，不管怎么样都能吃上饭，尤其在这个基本不愁吃穿的时代更受欢迎。而如果你有相反的能力，那或许有适合你的工作，却不多，拼一拼也能挣摩托。
　　怕就怕即使纯粹虚构的故事，你也写得跟真的一样。还不光真，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批判意味，就得倒大霉。
　　对于当代写故事的人来说，这个能力卡得相当鸡肋，还不如普普通通的。
　　普通，未必能养活自己；但严肃而有点水平，一定活不了。

　　宁初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我明白。”
　　他闭了闭眼，“具体该怎么做，我还在摸索。您既然已经辞了工作，之后准备做点什么呢？”

　　“做什么都行，编剧，编辑，博主……别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而大部分人只要用心就能做好的事情，我们都能做得比他们更好。”

　　宁初的手微微颤抖：“不能这么想。”
　　红袖盯着他：“不，只能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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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初与边城聊这些时，没想过会尽欢；
　　他与红袖聊这些时，也没想过会不欢而散。

　　他知道，红袖内心里真正所希望的，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对方经历得更多，看得更明白，说得更现实。

　　还是那句话，就像聂怀真劝他时的那样。
　　自诩有才华，那不管你写什么都行，强者从不抱怨环境。
　　当你说，你自身很优秀，但环境不行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不配再站在这条赛道上。
　　有太多观众可以嘲笑你。尽管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你。

　　宁初早就过了某个特别愤世嫉俗的阶段，也从来不是什么愣头青，愤怒过后沉寂的几年里他比谁都认得清现实。
　　他是较真，又不是傻。

　　不就是雅俗共赏吗，不就是在泛娱乐里透一点看似有用的废话吗？
　　想让人认可，哪有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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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初深吸了口气，看到聂怀真一行人出来，径直迎了上去。

　　“你们去哪了？”边城笑着问，如沐春风。
　　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

　　宁初便笑：“我跟红袖老师去茶馆坐了坐。拿了几个奖？”

　　“这都被你发现了。”聂怀真搂着他的肩膀，“提名全拿到了——这都是我们宁编的功劳啊！说几句呗，宁大才人？”

　　宁初笑骂：“去。”

　　边城好奇问道：“威尼斯人开的茶馆吗？”

　　宁初道：“应该是？”

　　“怎么样？”

　　“还挺正的。”宁初实话实说。

　　边城登时走不动路了，“不行，我也得去尝尝。”

　　聂导：“边城老师！他哪喝得出来！”

　　宁初不干了：“你看不起我！”

　　边城也道：“你看不起人家！”

　　两人狼狈为奸，聂怀真说不过他们，表情没绷过三秒便破了功，笑着：“罢了罢了，全组在这玩两天，别给我捅篓子就行。”

　　众人欢呼。

　　有人问道：“片子拍也拍完了，这奖拿也拿了，聂导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电影节盛大落幕，身后犹如城堡的建筑一齐燃起了烟花。

　　一行人仰着脑袋看着三股冲天猴交缠在一起，再一同绽开，聂导的笑容无比灿烂。

　　宁初心中微动。

　　他向来亲缘淡薄，鲜少体会到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感觉，然而，聂导毫不嫌弃地把孤苦伶仃的他领回了家。
　　他好像也明白“家人”是什么了。
　　他们或许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也没有特别包容别人的胸怀，嗯，恰恰相反，还一堆小毛病，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算半天账，甚至有几个互相还视彼此为仇人……
　　可是感情也是真的好啊。

　　他回首看众人，心知该散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懂得离散，才会珍惜下一次重逢。
　　他过去的人生经历，已经无数次证实了这一点。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聂怀真脸上。认真而安宁地等待对方的宣判。

　　是死刑？还是死缓？
　　他不知道，正如他看不清聂导的面容，对方正背对着他。

　　烟火声也有点吵了。

　　站在人群边缘的他，一步步往中心挪，带着迟疑、小心翼翼和惶恐不安。

　　快要听不见了。
　　世界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为什么这么慌张？

　　“我答应了宁编，下一部去拍他的电视剧。”
　　聂怀真声音洪亮，一字不落，清晰地传到宁初的耳朵里。

　　宁初在一瞬间攥紧手指，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与聂怀真投过来的视线相互交汇。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要答应？出了前面那种事，他已然成了麻烦。
　　聂怀真有家庭有孩子，唯独没有理由不拒绝他。

　　他真的想不明白，无声地眼神询问着。

　　而对方身后的那群家伙，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大声喊：

　　“那就跟着聂导和宁编，大家一起再辉煌四十年！”

　　话语随着烟花一同升上蓝天。宁初看着嬉笑打闹的众人，眸子里光芒流转。

　　再辉煌四十年。

　　会的，会有的。

　　他想许他们万古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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